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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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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枞跟在傅承林身后, 与他谈笑有加。但是姜锦年站在原地, 纹丝不动,眼神儿都没往他那个方向瞟,她身姿笔挺地背对着他,手上拎着一个朴素的包。

她今天穿了一条黛绿色短裙,风格清雅,像是初春山谷间的一株兰草。

她可能是有意,亦或者无心, 总之她看起来很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她身上的裙子虽然款式简单, 却也勾勒了身体曲线,细腰长腿, 别具韵致。

门前杂声喧闹, 而她耐性十足。

显然, 她在等一个人。

等谁呢?

傅承林猜了几个答案。

他静止于楼梯转角处,目光定格在斜前方。

今天,姜锦年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六个字概括——相熟却不相识。但她昨晚还不是这副模样,她和他开玩笑, 帮他修改演讲稿的积极性很高。

傅承林站定片刻, 梁枞就问他:“你在看姜锦年吗?”

傅承林答非所问:“换做是你站在门口,我也会观察几秒钟。”

历届校友与他擦肩而过,他抬头瞄了眼二楼礼堂, 又说:“典礼还没开始, 咱们现在走过去, 只能待在座位上傻愣愣地等着。有意思么?”

梁枞摆摆手,接话:“咱班同学来了不少,待会儿你们有的聊。”

脚步略移,梁枞又感慨:“姜锦年都来了,我真没想到。她和阮红闹得多僵啊……阮红还是今天中午聚餐的班级负责人。我以为阮红到场了,姜锦年就不会露面。”

在梁枞眼中,阮红与姜锦年都不好惹。当年在他们班里,阮红是文艺委员,姜锦年则是学习委员,这两位姑娘之间的隔阂……源于傅承林。

这件事发生在八年前,此刻想来,梁枞依然记忆犹新。

起因是傅承林报名了一场数据金融大赛,缺一位队友。他以往参加的竞赛总是要求三名队员,而那一次,主办方规定每支队伍至少四个人,他就琢磨着,再拉一个人进队。

阮红主动请缨。

彼时临近期末考试,大部分同学光顾着课业还来不及,哪里抽得出空闲,去搞一场风云难料的比赛呢?至于那些与傅承林同级别的学神们,各有各的计划或打算,也实在没办法加入。

阮红的出现,可谓江湖救急。

于是他们的队伍中,总共包含了四个人,分别是:姜锦年、傅承林、梁枞、以及阮红。

那段时间,他们四人经常结伴去图书馆,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渐渐的,梁枞发现,阮红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明显是奔着傅承林而来。

每天清晨,阮红都会拉着姜锦年,站在男生寝室的门口——倘若让阮红一个人来等,她抹不开面子。

当她有姜锦年作陪,一切就显得合情合理。

众所周知,姜锦年爱慕傅承林,早已丢弃了自尊。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阮红是班级一枝花,姜锦年能做她的绿叶。

红花与绿叶的和谐关系没能维持太久。因为傅承林对姜锦年的态度,远比对阮红来的亲切……倘若阮红输给一个白富美,她一定会心服口服,但是输给姜锦年,她只觉得傅承林瞎了眼。

矛盾由此爆发。

阮红与朋友谈及姜锦年,必然贬她、损她、骂她犯贱不要脸。

真的那么讨厌姜锦年吗?其实也不是,阮红仅仅需要一种宣泄。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有助于缓解她的懊恼、消沉、心烦意乱。

说到底,当年那些恩怨纠纷,不过出自一群十八九岁、少不更事的学生。

再看如今,他们多多少少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上午九点十分,门外人潮如海,热闹依旧。

雾色氤氲,凉风四起,水幕阴冷且绵长,这场雨一直没有停。

姜锦年反而雀跃欢欣,因为她等到了她最想见的人。

那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教授,头发花白,需拄拐杖,身后有另一人为他撑伞。

这位教授姓陶,人称“陶教授”,教龄三十余年。从上任的第一天开始,到教完姜锦年那一届退休,他每天认真备课,对学生们因材施教,有问必答……可谓兢兢业业,尽职尽责。

他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教学与科研上。

他给姜锦年、傅承林等人都写过推荐信,还把他们放进了实验室,也曾把自己的藏书送给他们。那些书都是原版印刷,主讲投资理念和商业策略。

彼时,傅承林不好意思收下,推辞道:“老师的书,我们怎么能要?”

陶教授却说,他们是他最后一届学生,倘若他们不收,那些书便要荒废了。还说,等他们仔细揣摩完,可以再捐赠给图书馆,留予他们的师弟师妹。

傅承林照做不误。

所以,这位恩师刚一现身,傅承林就准备走向他,并且拉上了梁枞。

但是梁枞不敢动,因为他瞧见了阮红。

阮红今天姗姗来迟,穿一身红色吊带洋裙。她妆容精致,春.风满面,与当年相比,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梁枞就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帮我向陶教授问个好。”

傅承林问:“为什么不去?”

梁枞看向阮红,又看向姜锦年:“我见不得女同学吵架。八年前阮红和姜锦年的骂战,我脑子里还有印象。”

傅承林漫不经心道:“五分钟前,我经过正门,姜锦年没看我,也没和我说话。”

他下了一级台阶,意在言外:“人不会一成不变。”

梁枞很关注:“你什么意思,你跟姜锦年闹别扭了?”

傅承林似乎没听见这一句话,他已经抵达了一楼。

他站在姜锦年身边,面朝陶教授与阮红同学,大家伙儿聊起陈年旧事,纷纷笑了。

陶教授能认出阮红和傅承林,但他不太记得姜锦年是哪个学生。他双手撑在拐杖上,静静地思索了几秒钟,仍是没有一丝印象,便感叹自己不服老不行。

姜锦年立刻开口:“当年上课的时候,我经常坐第一排……”

她这么一说,陶教授笑道:“哦,是你啊。”

老人家顿了顿,不确定地问:“姜锦年?”

姜锦年郑重点头。

陶教授年事已高,戴着一副老花镜。他透过反光的镜片,端详他曾经的学生们,最终只问了姜锦年一句:“近几年工作顺利吗?”

哪怕在恩师面前,姜锦年讲话也藏头露尾。

她话说一半,陶教授便笑了:“你聪明好学,成天看书,但我之前担心过,假使你在金融圈子里找了一份工,不适应托词应酬,直来直往,只将学问做得好……很多机会就要自己找。现下还好,听了你一席话,我便安心了,你能省吃许多苦。”

正厅角落,挂着一盏观景灯,灯光交织,照亮老人满头白发。

这位老人斟酌片刻,再三叮嘱姜锦年,她的日常工作需要注意什么,言语细节之详尽,简直如同武侠小说里一位即将送别徒弟的掌门。

陶教授讲到关键处,一时忘记了傅承林和阮红的存在。

阮红趁此机会,和傅承林说起了悄悄话:“傅承林,你过得好不好?我没从同学那儿听到你的消息,只晓得你在美国发展了几年。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有意思嘛?你早就结婚了吧。”

傅承林算了一下,阮红这话里至少包括了三个问题。他拣了重点回答:“暂时没有结婚。”

仅仅六个字,给人无限遐想。

他身高大概一米□□,即便阮红穿了一双坡跟鞋,也不得不抬眸回视他。但她无法从男人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细微的感情波动,当初喜欢他是因为什么呢?说不出确切的具体原因,傅承林的存在等同于伊甸园里代表诱惑的红苹果。

高高地挂在树上,同学们可以仰望他,休想触碰他。

鲜少有人知道,他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今日一见,他更添了些沉稳从容,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有独属于男人的吸引力,他的金钱地位身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附加品……只可惜,阮红感慨道:“我去年跟老公领了证,盘算着今年补办一场婚礼。我老公听说过你,他就总想认识你嘛,能不能邀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

语毕,阮红想起一句话——“恨不相逢未嫁时”。

偏偏她与傅承林一早就认识。

傅承林应道:“九月几号?我不清楚那时候的行程安排,我有空一定去。”

他声音偏低沉,散漫又温和:“今天先说一声,新婚快乐。”

姜锦年往旁边走了一步,恰好听到了傅承林的话。她不由暗忖:骗鬼呢,他肯定不会去,他敷衍客套的本事向来一流。他经常不露痕迹地拒绝别人,末了还让人惦记着他的好。

所以他不够朴实,不够诚恳,更不可能带来安全感。

姜锦年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当年的自己那么迷恋他,七荤八素神魂颠倒,甚至站在女生寝室的楼下,与阮红同学对骂。

彼时,阮红嘟囔了一句:肥婆,倒贴男同学都没人要,姜锦年便回:我是比不上你,全校男生都想要你。

阮红又骂:刁钻刻薄,相由心生,难怪你长得丑呢。

姜锦年道:自命不凡,头脑简单,难怪你参赛就是拖后腿啊。

阮红无所适从,一时急哭了。

此刻回忆,那是多么尴尬幼稚的一幕呢。

由于深陷往事,姜锦年略微出神。

傅承林见状,抬手拉了她一把。

她如临大敌:“你干嘛?”

傅承林道:“看你发呆发了多久,老师已经上楼了,典礼还有五分钟开始。”

几米之外,陶教授与另一个学生打过招呼,轻轻提起拐杖,杵到地面,发出微微一声响。他行走间步履迟缓,却不肯让学生搀扶,背影瘦削,略显佝偻疲态,仍有一股子文人书卷气。虽然他是真的老了。

姜锦年不知为何,心有所叹。

二楼礼堂内,来宾纷纷落座。

姜锦年他们班单独划了个区域,到场的同班同学共有十几个。梁枞建议傅承林坐C位,也就是最中间,傅承林拍了他的肩膀,说:“我得坐走廊边上,待会儿要下去演讲。”

梁枞点头:“好吧。”

于是,傅承林的座位紧挨着过道,他的左边还有另一个空位。

梁枞沉吟片刻,径直路过傅承林,没有坐在他身旁。梁枞把这个宝贵的位置留给了姜锦年。

每当出现一个同学询问傅承林,你左边有没有人?梁枞便代为回答:“有人。她正在和陶教授讲话,很快就上来了。”

两分钟后,姜锦年翩然而至。

梁枞坐在傅承林前一排,指了指傅承林旁边的空位:“小姜,那是留给你的。”

姜锦年眺望礼堂内黑压压一片人群,倒也没推辞,拎着提包,安然入座。

前台播放着迎宾曲,节拍铿锵,余音绕梁,四方幕布逐渐落下,室内光线暗沉而遥远。

随着幕布淡出,校歌被正式奏响,校徽立于高处,恍如隔世。

傅承林在黑暗中抬起左手,正准备调整一下坐姿,就碰到了姜锦年的指尖。

姜锦年仿佛接触到一块寒冷的冰,亦或者一团灼热的火,总之她排斥一切亲密行为。她立即缩手,避开了他的接近,像是要在一瞬间扯破那些不明不白的纠缠。

在傅承林看来,姜锦年反应激烈,有点儿窘迫。

他不再关注前台的典礼,他问:“你今天,为什么想来参加校庆?”

姜锦年道:“因为看了一篇宣传文章,上面提到了陶教授,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学校。”

她偏过头来望着他,直言不讳:“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见见从前的同学,尤其是那些爱叫我‘母猪’的男生……而且,我们班的那些人,有不少已经功成名就了吧,谁会拒绝拓展人脉呢?”

傅承林未语先笑。

他将左臂搭在扶手上,稍微挨近了她,低声说:“人脉的本质是一种交换。你想从别人那里拿东西,首先要有付出……感情牵扯,利益挂钩,或者让他们投资你,相信你未来能有回报。”

姜锦年不由自主地凑过去,问他:“这样的话,我和你算是哪一种?傅同学。”

她需要他答疑解惑,指点明路:“你送我一篮玫瑰,深夜陪我喝酒,拉我去游泳池,亲手给我戴项链……为什么呢?”

他们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但那距离最多五六厘米。

傅承林闻到了姜锦年身上的香味。她好像换了一种香水,类似于柠檬花、柑橘花之类的前调,清新淡泊,冷感十足,偏偏她此刻有种不怀好意的热情。

傅承林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她说:“我和你属于第一种,感情牵扯。”

姜锦年倾身向前,在他耳边轻吹了一口气,温声细语道:“嗯,是同学友情,我明白。”

巨大的礼堂穹顶遮天蔽日,唯独中央的舞台一片光明。

坐在前排的梁枞专注于校庆表演,身旁的男同学却拉住了他的袖子,八卦地问:“坐在傅承林旁边的那个美人是谁?”

梁枞目不斜视,应道:“姜锦年。”

男同学皱眉:“真的?”

梁枞没理他。

男同学又碎碎念:“我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之间只有同学友情……”

梁枞打断道:“你还没结婚,所以你不懂。实话跟你说吧,那叫情趣。”

姜锦年甘愿为此付出。

虽然她刚刚吹了牛皮,说什么“我会成为合格的基金经理”,其实她连那个位置的影子都没摸到。但是,最起码,父亲仍然支持她。

父亲在电话里念叨:“有理想是好事啊!不过,你可得想好了,家里人帮不上你,你要辛苦一阵子……辛苦归辛苦,饭要好好吃,别省钱。我跟你妈都有退休金,你弟弟也懂事了,一家人都好得很。”

姜锦年连连点头:“你们也是,按时吃饭,注意休息……还有,家里要是缺钱,一定要跟我说。”

“缺啥钱?不缺钱!”父亲回答,“你管好自己,比啥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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