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野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道:“三叔,我没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没关系,你都昏迷半个月了,我也不差这一会儿——”
“你一直……在这儿陪我?”
“是啊,我不管你还能有谁管你呢?沈家……也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倩和小银呢?”
“小倩还昏迷着。小银受了很大打击,一直抑郁缠身,我叫人送他去国外了。你妈妈……”
沈星野慢慢转过头,避开阳光。
“我妈自杀了是不是?”
“嗯。”
“是吧。”沈星野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身体还是太虚弱了,于是他靠下去,一点点靠下去,“三叔,我有点渴。”
“哎,我去给你倒点水。”
沈冬忍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去——
“三叔!”
听到身后沈星野在喊他,沈冬忍猝然停驻脚步:“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问问,我妈怎么死的。她不是自杀过一次,未遂,被带去保外就医么?”
“哦,趁着狱警不注意,往输液注射器里吹了空气。”
“三叔……”沈星野重重呼吸了一下,只觉得胸腔泛滥的疼几乎要冲出眼眶。
“还有事?”沈冬忍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没有马上接。
“没什么,就是想感叹一句。”沈星野缓缓道,“您还真是,一个……不留啊。”
一片乌云遮过太阳,病房里突然暗了一下。
沈冬忍怔了一下,突然哈哈笑道:“我接个电话,公司的事。哦,水的话还是让护士给你倒吧。我拿来的,你也未必敢喝是不是?”
说着,他一边按下电话一边往门外走。
走廊里传来他的一番指示,运筹帷幄之间,哪还像是那个不问政事的安乐王爷呢?
沈星野舔了舔干裂的唇,转脸望向窗外。
那片云很快飘走了,阳光总是藏不住的。
安安……
若是没有了你,这世间万水千山,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没有了你,那片乌云便是永远挡在我眼上,我心上,又有什么遗憾?
***
二十天后,沈星野的眼睛拆了线。
可是世间万物在他看来竟是毫无吸引力的存在,他只想看看赵安月的照片。
方芸说赵安月真的很少自拍,朋友圈也很少露脸,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推销房子。
最后只能找来员工证件上的一张两寸照,还是她刚工作那会儿拍的。
土里土气的头发,廉价的工作装,眼睛很清澈,皮肤很白。表情里有种小家子气的羞涩,一看就不像出身很好的那种大家闺秀。
“这个是很早的照片了,拍的也不好。”方芸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安安漂亮着呢,好好打扮一下绝对是万人迷……”
沈星野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那证件照看了好久。
后来方芸好像想起来什么事一样,赶紧翻了翻手机:“这个这个,我这儿有一张清楚的。是两年多前,泰晤之景一期结顶的庆功会,你那会儿跟白总监站在前面,给优秀员工颁奖来着。安安就在这排第三个。”
沈星野一把抢过手机,用还没有拆石膏的手奋力放大。
那天的庆功会,他记得。
舞台正中央的白珞娅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自信优雅。就连站在她身边的自己,都仿佛绿叶般陪衬。
十位最佳员工站在后面,每个人的眼睛都看向镜头——就只有那个女孩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
她娇俏的脸上,眉眼如波。含羞的爱慕和欣赏,在说不出话的时刻,爱意也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那一刻,沈星野突然失控到纵声大哭。泪水纵横喷薄,尚未愈合的双眼中渗出骇人的血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对她好一点……为什么我不能再早一点看见她?我为什么要发那样的毒誓,为什么要诅咒永无相见!安安……她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她没死对不对?方芸!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我答应过你我再也不会欺负她了,我求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斑驳污秽的血泪交织,那一刻,方芸被吓得半死,只得手足无措地抱住他——
“沈星野你别这样!安安她……从没后悔过,沈星野。她说这一生,能用全部的缘分和执著爱过你,她了无遗憾了……”
***
两个月后,沈星野伤愈出院。
他去儿童医院找到了那个叫闪闪的女孩,医生说,很幸运的是,她终于等到了跟她肾脏匹配的志愿者。
只能家属出面手术了。
沈星野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然后隔着重症监护的玻璃,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女孩。
有种扯不断的羁绊叫血缘,沈星野想。
无论她的到来是多么的戏剧化,无论她的妈妈是怎样的人,她的人生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想起自己曾对赵安月说过,还他一个孩子,还他一条命。
如今,她都做到了,却再也还不了他一颗如初的心境。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让自己一步步如入陷阱一样,爱到这么无法自拔的地步呢?
说实话,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看。
皮肤很白,却有点寡相和病态。眼睛很大,却没有白珞娅那样的妩媚。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男人肤浅的视觉刺激将决定了他依然无法从人群中挑中她,爱上她。
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跟祁斯文的区别吧。
至少,那个犀利的男人偏就可以一下子剥去皮囊挑出灵魂。
沈星野也看了祁斯文的照片,说实话,他跟自己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虚伪的温柔,反而让他看起来不够真实和坦荡。
有时候沈星野会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偶尔觉得温暖,偶尔又觉得危险。
沈星野从办公桌里拿出那本《古怪的战败》,几经辗转,那本书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打开书脊的夹层,他骤然一怔。
周一一大早,是沈氏集团的新股发行发布会。
新任董事长沈冬忍并没有急着出发。
此时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凝望这楼下的车水马龙,深水一样的眼眸里,藏着波澜不惊的算计。
“沈先生,车子已经等好了。”
“不急,我还有人要见。”
看着沈星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楼下,沈冬忍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三叔,我是来签协议的。”
沈星野走进来,大大方方坐在了沈冬忍的对面。
“星野,眼睛还适应吧?”
面对沈冬忍的关心,沈星野微笑点点头:“还好,偶尔会有点酸疼,医生说要注意用眼尺度,所以我想,暂时还是先退居二线吧。公司的事,让凌爵帮我找了职业经理人来打点。”
“嗯,身体最重要,你还年轻,赚钱的机会有的是。不像三叔,这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俗事缠身。”
“三叔您别说了,哪些文件给我就是了。我现在连齐科都没有力气打点,更别提沈氏了。手里这几分股,三叔随便给个价就是。”
“哎,我也没想那么急着放你走的。你看,我毕竟好些年没有在商场出没了,原以为你会过来帮我——”
“三叔。”
沈星野提着手里的签字笔,抬眼打断他的话。
“呵呵,不说了。”
沈星野签好的转股协议,然后把文件随手抛给沈冬忍:“这部分是我之前留在沈氏的,爷爷遗嘱里的那部分,因为安安和孩子不在了,没有办法兑现。按照律师给出的公正文件,将会无条件捐赠给造天使福利基金会。我想,这应该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说的是,如果安安在天有灵,一定也会很欣慰吧。”
“是吧?”沈星野微微一笑,“三叔,你说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安安在天上会跟三婶相认么?”
“但愿吧,你三婶也是个苦命人。”沈冬忍微微叹息一声,眼神略有悲伤,“要是能早点母女相认,说不定就能少些遗憾。”
“那么,她们会不会说一些,超出我们认知的事情真相呢?比如说,三婶会告诉安安,安安再会托梦给我——”
“哈哈,怎么会呢?如果人要是真有灵魂——”
“是啊,人若是真有灵魂,她应该直接去找你呢。”
沈星野单手轻轻敲击着桌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严肃。
“星野,说这些好玩么?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沈冬忍收敛起目光里的悲伤与温谦。
“三叔,你觉得……这一切真的值得么?看着沈家的人一个个垮下去,看着这场战局浸泡了无数的鲜血。你真的觉得,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沈星野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曾被他视作最温善的长辈,最尊敬的亲人。
可惜,这世上所有的真假,不过就只是隔了一层肚皮。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选择不选择。”沈冬忍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