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用全英文写的,他说他怕中文里的词汇太煽情,他说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于是通篇他只交代了自己的学业和健康状况,他说澳洲的空气很好,心情也平和了不少。毕业后他要读研深造,回不回国还没考虑好。
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清明。
这是沈星野逃避不了的渡劫。
他会在清明节前一周就开始抑郁和失眠,因为对其他人来说,至少还知道自己要怀恋的人身在何处。
只有他,有心凭吊,无一处黄土。
所以他把那些人一个个看过去。
妈妈,爷爷,三婶……祁斯文,还有白珞娅。
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带给他流泪的冲动。
沈星野就这样在墓园从白天守到黑夜,直到月上柳梢头,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觉得,似乎只有这一刻,凝视着深邃的夜空,自己才仿佛与心爱的她再相会。
安安,你到底……在哪里呢……
***
“写生?”
沈星野正在书房回邮件的时候,闪闪从他的膝盖上爬了上去,啪嚓一下,拔了电源。
“是啊,老师说周末让爸爸妈妈带我们去郊外写生。题目叫《瀑布》。爸爸,什么叫瀑布?”
“瀑布就是,很多水倒下去。”沈星野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同时把电脑电源重新打开。
“这样么?”
哗!闪闪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倒在键盘上。
“喂!你——”
沈星野无奈地看着黑屏的电脑,强忍着耐心把女儿搂在怀里道。
“爸爸周末有很多事要做,闪闪乖一点,咱们到往上找几张图片,随便照着画一画交上去。”
闪闪鼓了下大大的眼睛,小嘴儿往上一撅:“爸爸,你是要忙着赚钱么?”
“是啊。”
“可你赚钱干什么呢?家里就只有咱们两个,吃的很少,穿的不多。够花不就行了?”
沈星野无言以对。
女儿说的没错,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
“自己把工具收拾一下,明早七点出发,出高速不堵车。”
“哦也!”
小孩子都是三分钟热度的,让她收拾绘画工具,才十分钟就不耐烦了。
沈星野无奈地看着女儿的睡颜,还有散落一地的蜡笔,画纸。
沈星野耐着性子弯下身,一张张捡起来。
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画夹,想把他们归拢起来——
可是打开画夹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那里面有一叠厚厚的设计底稿,是赵安月……留下的么?
沈星野咬了咬唇,把东西收拾好。
他知道,自己今夜注定失眠。
五年了,他再一次回到赵安月当初遇难的地方。
这里比以前开发的更好,瀑布下的小村庄因为这些年重新开发的度假村项目,多了商机和平台,也不像之前那么固步自封了。
闪闪坐在瀑布边画画的时候,沈星野就站在那巨大的噪声边,沉默着。
他记得自己在这里几乎流进最后一滴血,也记得自己在这里经历过此生最绝望的对决。
有时候他想,赵安月在从这里跳下去的那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一定很绝望,很想护住他们两人的孩子吧。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应该有……四岁了吧?
“喂,你画的是什么啊?”
就在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萌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沈星野回头,就看到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这会儿正趴在闪闪身后,盯着她画的图。
“是瀑布呀。”
闪闪确实没有什么绘画天赋,这一点,沈星野很能正视。
“瀑布是这样子的?”男孩不屑一顾地瞥了瞥小嘴,“我还以为是大鼻涕呢!”
“哇!爸爸他欺负我!”
闪闪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一下子就掉下了眼泪。
“喂!你这小家伙,不知道对女孩子要礼貌些,绅士些么?”
沈星野板着脸,冲那小孩道。
“可是我说的是事实啊,她画的确实——还不如我妈妈用左手画的!”
“小明!”
就在这时候,小男孩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多危险!过来!”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走上来,嗔怪着把男孩拽走。
她穿着干净朴素的白衬衫,黑色的工装长裤。长发挽成干净温婉的发髻,额头上沁着细细密密的汗水。
说不上特别漂亮,但会给人一种特别娴静温和的气质,唯一的遗憾是——她没有右手臂。
空荡荡的袖子迎风摆动,却不会因为残缺而让人觉得视觉不适。沈星野甚至觉得,那袖子就好像仙女的飘带,不小心堕入凡尘。
“妈妈不是说了么?不能离开班级队伍。过来!”说着,女人仰起头,冲着沈星野抱歉道,“真不好意思,我是村办学校的老师,今天带个班级过来郊游的。家里的小子没人带,就一起领过来了,给您添——”
迎上沈星野双眼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哦,没关系,小伙子蛮可爱。”
沈星野挥挥手,把女儿抱起来轻轻拍了拍。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不敢说出口。
他不记得赵安月的相貌了,即使这五年来,他每天对着她的照片,想要把她的音容笑貌刻在脑海里——
“你……”
“哦,没事,我是看你……你和女儿,来踏青的吧?长得真可爱,叫什么名字啊小妹妹?”
“我叫闪闪!”
听到闪闪这两个字的瞬间,赵安月的心微微一怔。
白珞娅的女儿?!
原来,他还是守住了他曾经的诺言……
赵安月微微低下头,目光从眼角的泪水折射到自己断臂下空荡荡的袖口。
当年从瀑布跌落,她侥幸带着孩子九死一生,被当地村民送进卫生所的时候,孩子提前出生。
可惜她的肩胛骨被白珞娅开枪打断,又因为伤口泡在水里,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只能截肢保命。
后来,她看了很多新闻消息,知道祁斯文死了,知道白珞娅栽了,也知道沈星野的眼睛好了。
拖着这样一幅残缺的身体,她哪里还有勇气回到那个男人的世界里?
他已经……不需要她了吧。
于是赵安月带着儿子留在了当地的村庄,并成了一名乡村教师。
日子过得恬淡安静,充实又简单。
她不想相认,与爱不爱无关。
“那,闪闪乖乖跟爸爸玩,阿姨带着小弟弟先走了哦。”赵安月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也沈星野道别,转身。
那一刻,沈星野只觉得心中有种不明所以的灰色念头,仿佛要冲破一切牢笼——
“赵安月!”
他脱口而出。
女人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微笑转身:“先生,您在……叫谁?”
“安安,是你对不对?”
沈星野的眼睛微微泛红,唇角启动着难以自持的颤抖。
“先生,您认错人了呢。我不是。”
“喂,你叫错人了!”叫小明的男孩扬了扬小胳膊,“我妈妈叫沈念安!”
“沈……”沈星野重复一句,“念安?那你,你叫什么,小朋友。”
“沈光明。”
男孩扬起小脸,大声道。
——孩子就叫光明吧,但愿他的到来,能给你的黑暗带来最温馨的一丝光明。
沈星野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是赵安月亲口跟自己提及过的。
那会儿他还不以为意地吐槽,说方芸的叫小强,你的叫小明,咱们这是为了接地气好养活么?
“好了小明,快走了!”
赵安月一把拖着儿子,她羸弱而残缺的身子走得并不平稳,背影颤颤巍巍的,不知怎么,就晃下了沈星野的两行泪水……
“爸爸,”闪闪递过来一张纸巾,“遇到喜欢的女人要大胆去追,偷偷哭算什么啦!”
沈星野抬手抹去泪水,眼前那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却好像一直不会消失在视线里一样。
他蹲下身,扛起画架,抱起闪闪。
“闪闪说的对!走,我们一起去。闪闪,以后……你就有妈妈了。”
“太好了!爸爸加油!千万不要放弃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