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质疑并没有因此完全消散殆尽,只是微缓了语调:“先生所言的确情真意切,不过你明知危险还让她论剑,似乎又和你所言相悖。”
张良神色沉沉,另有深意道:“韩子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公子,如今是非之地恐怕并非只有儒家。”
他心底一凛,立即领会到了张良的意思,不由拧起了双眉。他没有想到张良毫不忌讳彼此的身份,暗示这样敏感的话题。
权力场波诡云谲,人心叵测。李斯虽然忠心,但是与自己政见不合。赵高柔腻阴险机谋深沉与他也不是同道中人,而赵高又手握一支强大的罗网势力,其隐患不言而喻。
蒙恬虽手握兵权与他肝胆相照,但蒙恬常驻边疆抵御外患,远水救不了近火,在他的身边可信之人真的少之又少。他也有担忧过,身边也有人暗示过,进谏不要太过刚直以免与父皇引起间隙。可是人心的流失就如流沙一般,真的经得起长年累月的吹散吗?他看到无数的隐藏的危险,无数不稳定的隐患在蠢蠢欲动,就如面前的张良,他何尝没怀疑过身为韩国贵族的张良真的会和帝国敌对?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突然又转入另一个他不曾预料的走向。
见他只是沉思却不说话,张良又接着道:“公子仁厚,今后如担负大业,定是民心所归。始皇帝器重公子,庙堂之中即使有人有异动,也不会大动干戈引火上身,暂且难动公子的根基。张良今日之举虽有风险,但如能助公子更清晰洞察身边人隐藏的意图,也是值得一试。”
他抬眸,触及到张良的磊落坚定的眼神,有一丝的微怔,随即神色更加凝重,肃然道:“张良先生你可知你此番言论的严重性?”
张良却舒展开了眉角,诚恳道:“无论是公子殿下,还是小圣贤庄,还是基于这个天下,我们都不想云儿有任何闪失,事到如今在下还何必拐弯抹角故弄虚实呢?”
他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抹淡笑似是自嘲又带了几分咀嚼的意味。张良见解犀利,参透人心,此时谈吐率直而切中要害,足见胆色。有一个这样的人物的存在,对于他来说不知终究会是好还是坏,是敌还是友。
“孤立之木,虽枝繁叶茂,却不能久长,是当惕厉自省。张良先生,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敌人。”
“公子信人奋士,荡荡襟怀,在下钦佩。”张良作揖一拜,恭敬拘谨,又及时把两人的身份距离拉开到一个恰当的位置,进退有度。
此情此景,他越发确信张良是懂得审时度势冷静决断之人,并不用他再多做告诫和命令,便单刀直入道:“先生,在下还要你做一件事。”
“公子请说。”
“往后子雨就留在帝国,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你必须和她断绝一切关系。就当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当朝的九司壬和儒家也没有丝毫的瓜葛。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良脸色又一阵青白,却只是沉吟顷刻没有丝毫犹豫:“公子,张良会办妥。”
“好。张良先生也请放心,我扶苏绝对不会趁人之危。”他顿了顿,直视张良有些复杂而隐忍的目光,镇重道,“但是我也绝对不会退让。”
张良神色前所未有的僵硬,只是一瞬,又淡去了表情,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可以随风飘散,只剩下坚毅但冰凉入骨的自己。
他读懂了张良神情,那是握不住便放手的洒然。
张良不能护她,而他能做到,无数次放手之后他终于没有理由再退让。
这次,她就要留在自己身边,他却倏尔发觉不知如何上前,如何安慰。
他就是让她伤心的祸首,他又怎会没有看出来,她想逃、想避开他的狼狈无措。
只有张良能够让她安稳下心,虽然这是他最不想承认的事。
他会给她一点时间,也相信张良会履行他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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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韩子有云: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韩非子·显学》
冰块与炭火不能放在一个容器里,严寒与酷暑不能在同一个时间来到。用来形容两种事物完全对立,矛盾尖锐,不可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