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跟王世恽交上火,李孝恭表面上镇定自若,可是满嘴燎起的火泡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如今王世恽已经兵临鲁阳关,可是援军在哪里?段志玄、侯君集和达奚莫熊三个混蛋至今音信全无,杜如晦和尧君素倒是来了信,这老两位正挣了命的赶来增援,不过一来内乡距鲁阳关有三百多里路,等他们赶到恐怕李孝恭都凉了,二来这两位一路上连乡兵民壮都没放过,也不过才划拉到五千人,这点乌合之众扔进王世恽的大军中恐怕连动静都听不见几声。现在他能指望的只有杨霖了,他的这位主公倒是已经在汝南汇合了盛彦师,不过四万大军刚刚过了犨城,距离鲁阳关就算强行军也得跑上一天一夜,可是李孝恭能守住这么长时间吗?
所谓近墨者黑,李孝恭被他那位满肚子坏水的主公熏陶日久,自然不缺花花肠子,所以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诈降。只要王世恽中计,李孝恭再跟他狗扯羊皮的磨叽磨叽,说不定就能把这一天一夜熬过去,到时候他再翻脸不认账,王世恽能有什么办法?
李孝恭的算盘打得挺精,可是他派去接洽的使者出了关没一会儿工夫,血淋淋的脑袋就被挂在了高杆上拿到关下示众,那些王家军的士兵们还公然向关上宣示王世恽的军令:只受死,不受降!
这就奇了怪了。古往今来两军征战,只要一方有投降的意思,不管其意是真是假,对方总要派人来接洽一下、试探一下,毕竟能不死人就达到战争的目的对任何军队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两军相争打的是公战又不是民间私斗,彼此间就算有私怨也不能因私废公,如果主将执意不受降,那就是不拿手下的命当回事,士兵甚至可能因此哗变。
那么王世恽为什么就敢冒军中大忌一口回绝了李孝恭的要求,而且一点不留余地呢?
因为他恨,因为他怕。
王世充不甘蛰伏决心自立,而支撑他下定这个决心的有三大法宝,其一就是他一手组建训练出来的八万江淮子弟兵,其二就是作为他的秘密力量存在的三万原府兵、也是他现在的私兵,其三就是霸城王氏的支持。
此次王世恽受命从南路秘密西进,偷袭东都,他兄弟王世充不但将全部的三万私兵都交给了他,随他西进的还有二十多名霸城王氏亲族子弟,这几乎是老王家大半的精英啊,由此足见王世充对王世恽的托付之重。
霸城王氏在中原世家大族中算是新晋势力,实际上连三等士族都算不上,要不是这一代冒出来个王世充,霸城王氏还依然籍籍无名,泯然于众多中小士族之间。对于王家这样的新晋士族来说,土地和金钱暂时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人才,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可造之才不断涌现,王家才会不断的发展壮大,跻身更高等的士族之列,届时土地、金钱和权势自然一样都不会缺。
可是王家毕竟是根基单薄,除了王世充和王世恽之外,他的几个兄弟王世师、王世衡、王世伟、王辩的才具并不突出,最多也就是守成之才。而二代子弟就更糟糕了,尤其是王世充的几个儿子,连他们的叔伯都赶不上,唯一算是可造之材的就数王楷了。
此子三岁识字,五岁能诗,不足十岁经史子集背得滚瓜烂熟,到了十五岁,不管是兵书战策、治民理政还是济世经邦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即便是王世充亲自跟他争辩往往也被这个小家伙弄得哑口无言。王世充对王楷喜爱至极,要不是他生父早亡、高堂尚在又是独子,弄不好就把他收进本房纳为养子了。如果真那样的话,王世充的接班人恐怕就不是王应玄而是王楷了,毕竟对于王家这样正处在爬坡期的家族来说,立嫡不如立贤。
即便如此,王世充还是把王楷接到身边与他的几个亲生儿子一起读书,并不时指点。他刻意扶持提拔王楷,把王楷作为他几个傻儿子的辅佐之臣培养的意图,老王家里边基本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别看王世恽这回出征带了二十多个王家子弟,可是无论哪个伤了残了甚至是阵亡了都没事,唯独不是出事的,除了王应玄和王应恕这俩王世充的亲儿子之外,就数王楷了。
因为谁都知道,一旦王楷没了,王家二代的天也就塌了半边。
李孝恭兵微将寡,要他摆出堂堂之阵与王世恽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个事实王世恽很清楚,换成他是李孝恭也一样会选择搞偷袭使绊子下黑手。因此尽管这两天的乱仗打得他很恼火,手下更是伤亡了两千多人,如果仅限于此,王世恽不仅不会拒绝李孝恭投降,甚至会惺惺相惜的共饮几杯,与他畅谈一下用兵之道。
可是王楷死了,不仅死了,还死在他人生中的第一仗——一场微不足道的局部乱战和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中,可以说是死的毫无价值。王世充把他的两个儿子和王楷派到军中,是让他们闻闻战场上真实的血与火的味道,是让他们长见识、开眼界来的,不是让他们送死的。王世恽也是大意了,觉得这孩子一谈起兵事来就滔滔不绝,颇具大将之风,起码也像那么回事,还经常把他这个沙场老将噎得脸红脖子粗,就把他派到了前军打头阵,打算让这块好钢淬淬火。哪想到这个言谈间把古今名将的用兵之道剖析得鞭辟入里的年轻人,一上了战场就成了愣头青,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让这头把火给烧没了……
王世恽要说王楷是赵括,王世充会信吗?
他可以确定王世充不会相信,王家的族人们也不会信,这不是因为他们认定王世恽在说假话,而是众所周知霸城王氏二代子弟中就王楷这么一个英才,他不能也不可以是赵括。
从南路偷袭东都暴露了行迹,偷袭必然变成强攻,对此王世恽不担心。在鲁阳关被李孝恭耽误了行程,杨霖的大军此时怕是已经四面来援,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王世恽更不担心,甚至唯恐他们来得不够快、兵马不够多。与之相比,伤亡了两千来人王世恽根本就毫不放在心上,哪怕这三万私兵都死在了鲁阳关——包括那二十几个王氏子弟,只要他们在临死前实现了他们的价值,王世恽也不会有半分的心疼。
唯独他不能死,王应玄、王应恕和王楷不能死。王世恽死了,就意味着他这一支在霸城王氏中的没落,便无法从这个即将发迹的新晋家族的崛起中捞取任何的好处。王应玄和王应恕死了,意味着他将被王世充的怒火所吞没,跟他自己死了没什么区别,而王楷死了,同样王世充的儿子死了区别不大。
由此可以想见王世恽的愤怒,他恨不能将李孝恭碎尸万段,想要投降免死,想得美!王世恽倒是可以假意接受李孝恭投降再将他处死,不过这样一来肚子里的这把火似乎泄得不太爽利。更重要的是,王世恽真的不着急,不真刀真枪的打上一仗,他还真怕东都的援军不来。
既不受降,那就打吧。
鲁阳关下没那么大地方,王世恽一次只能摆下千余兵力,不过这也够李孝恭吃一壶的了,毕竟守军只有两千不到,又无险可守,人家王世恽一波波千人队压上来,显然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那点可怜的守军吞没。所以李孝恭只在关城上留下了五百人,剩下的人马在关后的那条延绵的古道上步步设防、层层阻击,唯有盼望能撑到援军抵达的那一刻。
李孝恭这番不经意间的布置救了他一命。王世恽虽然颇具才干,但是跟他兄弟王世充比还是欠缺了一些果决和狠辣。不过他毕竟是征战半生的老将了,经验极其丰富,排兵布阵也极其老到:被他摆出来打头阵的千余人,全是弓箭兵。
一波箭雨下去就是千余支羽箭,鲁阳关上凡是能遮挡一下的雉堞、女墙、箭楼之类防御设施要么毁于天灾,要么被老百姓拆个精光,几十年没人维护过了,以至于据守其上的守军简直就成了活靶子。
所以一波箭雨过后,守在塌方城墙缺口处的百余名守军全被射成了刺猬,几乎无一存活。
“快撤!统统后撤!”
李孝恭运气还不错,贴身侍卫亡命般的扑在他的身上以命换命,才让他勉强逃过了一劫,就这样他的甲胄上还颤巍巍的插着好几根箭呢。生死一刹间,李孝恭没工夫悲春伤秋,推开侍卫的尸体抱着头就往后跑,一边跑还一边尽着作为主将唯一能尽到的那点职责,至于说能撤回去几个他就顾不上了。
箭雨,真是箭雨,一波波不停歇的向着鲁阳关不要钱似的倾泻着,哪怕关头上的活物已经被羽箭活埋,能跑掉的早就跑了个精光,弓箭手们仍然机械的拉弓放箭,这场雨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直到一壶箭射光,这队双臂不停颤抖、将近脱力的弓箭兵才缓缓后撤,跟上来顶替他们的则是另一队弓箭兵。不同的是,这队弓箭兵的队列中间闪开了一条能容两人并排通过的小道,一队队身披厚皮甲,手持短刀圆盾的步兵源源不断的从此通过,开始沿着坍塌的鲁阳关城墙形成的那个巨大的土堆向上攀爬。
只要爬上那个缺口,鲁阳关对他们来说便是一片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