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侯很快见到了赵国郭氏的郭奉。
郭奉四十岁左右,身材高大健硕,一张白净的圆脸,两尺长髯,气质沉稳,言辞间颇为谨慎。
双方寒暄几句后,武烈侯开门见山,直接问到了河北现状。
自从去年秦国主动援助代北后,秦国武烈侯和赵国武安君缔结停战协议,虽然这个协议是由两国军方统率达成的停战约定,但两国大王和中枢事实上都予以认可。两国算是议和了,暂时不打仗了,不过两国使节并不往来,秦赵还是处于敌对状态。
这种局面是秦国故意造成的,特别重视李牧和代北军,但轻视赵王和邯郸中枢,这是公开离间,蓄意挑起赵国内部的矛盾。赵国上下明明知道这是秦国的离间计,却因为复杂的利益纠葛而自陷罗网,实在让赵人扼腕叹息。
将相失和已经是赵国公开的秘密,但无论是李牧还是郭开,都保持着极大的克制,尽可能缓和彼此间的矛盾,然而,老天要惩罚赵国,惩罚了代北又惩罚河北,灾难再一次将临,将相之间为了国祚安危,矛盾空前激烈。
郭奉并不隐瞒,把邯郸政局简要告之。赵国朝野上下已经认定今年河北的大灾不可避免。李牧和燕国太子丹、齐国上将军田藩经过多次密议,奏请邯郸向中原转嫁灾难,把成千上万的难民赶进中原,混乱中原局势,继而攻击中原,给秦国以致命一击。
赵王和国相郭开、副相春平君等中枢大臣反对这一计策,因为这个计策背叛和放弃了赵国灾民,这必将引起人心的背离;其次,它会激怒秦国,假如秦国因此丢失了中原,必定向赵国发起疯狂报复,而赵国难以抵御;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此策将导致赵国人口的巨大损失。土地和人口是王国赖以存在的基础,人口的损失短期内根本没办法弥补,这将进一步消耗国力,导致国祚难以支撑。
赵王和中枢大臣们的策略是以土地换取秦国的援助,以代郡之地换取秦国的粮食和物资。
赵国在太行山以北就剩下一个代郡,而代郡刚刚经过大地震,基本上是一片废墟,以一片废墟之地和上百万饥饿困窘的灾民来换取粮食和物资,拯救河北灾民,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交易。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赵国送个秦国一个代郡吃亏了,其实现在赵国已经失去了对代郡的控制,赵国无力救助和重建代郡,而代人则对秦国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今日的代郡实际上就是秦国的囊中之物,秦国任何时侯都可以轻松拿下此地。如其将来给秦国攻占,倒不如现在卖个好价钱。另外李牧失去代郡,失去代北最后一块根基之地,其实力将遭到重击,邯郸随即可以遏制甚至控制他。
秦国拿到了代郡,就要投入大量钱粮物资去救助和重建,与此同时,中原受灾,另外它还要受到河北大灾的连累,齐楚两国还有可能乘机攻击,因此中原就是一个烂摊子,再加上秦国还要给赵国粮食和物资,那么可以想像,无论秦国的国力有多强,也经不起如此折腾,这样一来,秦国也就暂时失去了征伐的能力,赵国将因此获得喘息的时间。
这两个计策都有可取之处。李牧以灾民性命为代价夺取中原,确保赵国安全,此策激进而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愿同归于尽,也要奋战到底。赵王和中枢大臣则以土地换取灾民的性命,此策虽然保守,但较为稳妥,一旦运作成功,各方都能受益,不过受益各有大小而已。
“武烈侯作何选择?”郭奉直言不讳地问道。
宝鼎沉默不语。他当然不能接受李牧的做法,但也没办法接受邯郸的计策,此策等于让赵国成功地把两个大灾难转嫁给秦国,而秦国的国力将被消耗殆尽,统一大业将就此停滞甚至变得遥不可及。
“去年武烈侯出于仁义,毫不犹豫地帮了李牧一把,但今年李牧又是如何报答武烈侯的?”郭奉看到宝鼎不说话,当即质问道,“难道武烈侯愿意看到中原得而复失?武烈侯失去了中原,付出的代价恐怕不仅仅是战场上的失利吧?”
众敌环伺啊。宝鼎暗自苦叹,中原果然是四战之地,想在这块地方站稳脚跟太难了。秦国是中土的众矢之的,任何时候任何诸侯国都在想方设法算计秦国,然而秦国又岂会中计?
“事实是,秦国目前在代北不想背上代郡这个大包袱。”宝鼎字斟句酌,慢慢说道,“在中原,秦国有能力自救,将这场灾难的损失降到最低,同时,秦国也有实力保护中原。齐国想趁火打劫,恐怕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自食恶果。”
郭奉目露苦笑。他当然知道武烈侯不是能轻易说服的对象,但今天好不容易见到武烈侯,务必鼓动如簧之舌,竭尽全力。
“这场灾难,恐怕比武烈侯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我已有预感。”宝鼎淡然说道,“我正在做万全准备。”
“邯郸在灾难彻底爆发之后,假如没有足够的粮食和物资,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灾民蜂拥南下。”
“我知道,大河挡不住饥民求生的脚步。”宝鼎点头叹道,“中原大劫将至啊。”
“武烈侯难道就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我也是有心无力。”宝鼎再叹,“你应该知道,在今天这种局面下,咸阳肯定要责怪我去年救助代北之举。我如今承受了重压,现在我对咸阳的影响力非常有限,即便我认同邯郸的策略,咸阳会答应吗?”
“咸阳愿意丢失中原?”
“中原丢失,我承担主要责任。”宝鼎摇摇手,“我当然不会束手就缚,但邯郸应该知道我的处境。你带来的这个策略毫无诚意,我没办法答应。”
郭奉没想到武烈侯如此坦诚,他犹豫了半天,问道,“武烈侯的对策又是什么?”
“你我联手,共救灾民。”宝鼎说道,“舍此以外,别无它途。”
“如何联手?”
“我中原倾其所有,人力、物力、财力,只要我能拿出来的,我绝不吝啬。”宝鼎说道,“邯郸也要倾尽全力,并向齐楚燕三国求助。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关系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苍生性命的紧要关头,邯郸不能背信弃义,在背后捅我的刀子。”宝鼎望着郭奉,神情异常严肃地问道,“你能给我承诺吗?”
郭奉自然明白武烈侯的意思,他连连摇头,“你知道,邯郸控制不了大将军。”
“那就杀了他。”宝鼎厉声说道。
“武烈侯,你这是要挟邯郸。”
“你我根本没有信任可言。”宝鼎说道,“我愿意救助赵国灾民,为此我甚至不惜与咸阳决裂,但邯郸呢?邯郸难道连一个承诺都不能给我?”
郭奉沉默良久,说道,“我即刻返回邯郸。”
“如果邯郸不能给我承诺,你就没有必要再为此事奔走了。”宝鼎说道,“中原的财力毕竟有限,若要确保河北度过这次灾难,最终还得向咸阳求助,所以我最后给你一个忠告,一颗人头和几十万生灵相比,孰轻孰重?”
离间计,公开的离间计,秦人为了诛杀李牧,摧毁李牧的代北军,可谓下了血本。从救助代北到今天救助河北,武烈侯看上去慷慨大方极尽仁义,但实际上目的就是一个,诛杀李牧,摧毁代北军。李牧和代北军完了,赵国最后一支防御力量没了,赵国也就倾覆在即。
邯郸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李牧,正是因为李牧对国祚极其重要,然而,现在邯郸陷入了两难之境,杀李牧则赵国岌岌可危,不杀李牧则赵国可能被这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彻底摧毁。
郭奉不再去想这些令人绝望的事,主动向武烈侯提出商贸合作的恳求。
前面这番话就是郭氏向武烈侯示好,以赵国当前的决策来换取未来郭氏的生存。现今赵国的决策其实谈不上绝密,中土诸侯国随便分析一下都能估猜个大概。赵国时运不济,天时地利人和样样欠缺,奄奄一息了,郭氏为了生存,也只有选择在此刻出卖王国机密,不但可以卖个好价钱,还能让武烈侯提前做好对策。假如武烈侯策略得当,搞得不好还能误打误撞阴差阳错,有效缓解一下灾难给赵国造成的巨大伤害。
郭氏在赵国没有倾覆之前,打算把家族的财富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而当前中土最安全的地方无疑就是秦齐楚三国,但秦国实力最为强大,而秦国的武烈侯有天纵之才,攀附在蓼园的巨贾都在短短时间内获得了惊人的财富,所以郭氏急切希望进入蓼园,得到蓼园的庇护。
对于他们这些大世家大巨贾来说,逐利是他们世世代代的生存之道,哪里有利可图,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至于忠诚、节操等等,在他们的世界里永远屈从于利益。这是一个利益至上的时代,利益是基础,有了利益再谈忠诚和节操。
武烈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他现在需要巨贾和巨贾们的财富做改变历史的大事,虽然谈不上来者不拒,但像郭氏这样的中土顶尖巨贾,蓼园还是热烈欢迎。当然,接纳他们的时机非常重要,比如郭氏,这时候接纳他,郭氏几乎无条件顺从,这可以让蓼园迅速将其融为一体。
郭奉心情复杂地告辞离去,而武烈侯的心情更为恶劣,因为在随后中原军政官长的议事中,面对几乎可以断定要出现的难民大潮,终于有人忍不住指责武烈侯去年救助代北之举是个大大的失策。
紧接着,秦王政十万火急来信。秦王政在信中大发雷霆,怒斥武烈侯因为去年策略的失误导致今年中原陷入了空前危机。
对于秦王政来说,秦国需要的是胜利,是更大的疆域,是统一大业,而不是所谓的仁义虚名。虚名终究是浮云,只有丰功伟业才能名垂千史。武烈侯太幼稚,竟然以举国之力帮助敌国救灾。秦王政对武烈侯的“疯狂”可以容忍一次,但绝不能容忍第二次。
宝鼎急忙回书。此次名为天灾,实为人祸。无论是受灾的赵国还是环伺一侧的齐楚两国,都会想尽一切办法转嫁灾难。这不以秦国的意志为转移,这场灾难的发生地点虽然在河北,但最终受到致命伤害的却是中原,而最终承担灾难后果的是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