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娓娓而述,其中心意思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以今日中土的生产力来说,必须要用中央集权制来统治帝国。分封诸侯不符合历史发展规律,是历史的倒推,它曾经带给中土六百余年的战乱,但六百余年的战争极大地促进了中土生产力的发展,而中土生产力的发展必然促进生产关系的发展。社会关系的发展归结到国策上,就是必然从分封制发展到中央集权制。
然而,事物的发展都有一个过程,尤其在大一统的背景下,从分封制到中央集权制必然有一个发展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的制度就是中央领导下的封国和郡县并行制,可以简称为郡国制。
宝鼎滔滔不绝。公子豹陷入沉思。
“我的理由足够充份了吗?”宝鼎问道。
公子豹苦笑,他的确被宝鼎说服了,但对权力和财富的强烈占有欲充斥了他的内心,让他很难接受这一事实。统一后的中土是多大的一块“肥肉”?但贵族们吃到嘴里的仅仅只是一小口,大部分都给君王和中央吞噬了。这种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方案在宝鼎看来是一种必然,是为了中土长久的统一、和平和富强,但在公子豹的眼里,却是极度的不公平。
“你认为大秦有多少人会接受你的理由?”
宝鼎考虑的也是这个难题。历史上秦王政手段狠辣,发动一场场风暴打倒一批批贵族,最终实现了中央集权,实现了他的理想,但帝国的矛盾因此而异常激烈,由此直接导致帝国在十五年后轰然崩溃,可见在中土统一背景下的中央集权制不存在“一蹴而就”的可能。
项羽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失败是必然,但由此不难看到战国时代的贵族们对分封诸侯的强烈渴望,对权力和财富的掠夺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根本无视事实,权力和财富彻底蒙蔽了他们的心智,于是一个个像“飞蛾投火”一般自取灭亡。
后战国时代毁灭性的杀戮,把战国的贵族们一扫而尽,把他们统统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如此刘邦和他的一帮寒门士人和贫贱武夫才在中土统一后,在朝堂上没有激烈矛盾和对立势力的情况下,走上了中央集权下的郡国制的道路。郡县为主,分封为辅,到七王之乱后的削藩,至此才算完成了大一统之下的中央集权制。
从始皇帝的失败,项羽的失败和刘邦的成功中,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战国时代的贵族们是阻碍统一的中土走上中央集权制的最强大的一股力量。如今这股力量就在咸阳朝堂上,正在为分封诸侯而与秦王政和咸阳宫针锋相对。
宝鼎有可能说服他们吗?有可能迫使他们妥协吗?在公子豹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贵族们的力量太庞大了,而秦王政即便有公子宝鼎的帮助,也难以与整个大秦的贵族们相抗衡。矛盾的不可调和性导致妥协的余地很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会失去理智,会变得无比的疯狂,最终以杀戮而结束,以失败而告终。
宝鼎暗自叹息。难道秦王政对贵族们的杀戮和镇制是唯一的正确的办法吗?但失去了这股力量的制衡,秦王政的中央集权就会走上极端,所以,若想实现中央集权下的郡国制,不但需要这股力量的存在,还需要这股力量的妥协。
难,太困难了。
“你说过,只要我有办法说服大王做出妥协,你就竭尽全力帮助我。”宝鼎说道,“我现在需要你的承诺。”
公子豹稍加迟疑后,说道,“不管是我个人还是整个宗室,都是此策的受益者,我肯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对于老嬴家来说,真正的受益者是那些王子。”宝鼎提醒道。
“现在他们是王子,但再过一些年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旁支宗室。”公子豹笑道,“你不要耍弄这些小伎俩,会让人耻笑。在我看来,大王在分封宗室这件事上会做出妥协,毕竟这种分封和分封诸侯完全是两回事,再说这些都是他的儿子,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们的忠诚。至于其他人,也无法提出异议,大王分封自己的儿子,无可非议嘛,只是这样一来,二十等军功爵名存实亡。二十等军功爵是大秦‘法治’的基础,这个基础一经打破,影响巨大,这才是大王和咸阳宫无法接受妥协方案的重要原因。”
“我并没有说要废除二十等军功爵。”宝鼎叹道,“二十等军功爵有利于寒门,造就了大量的军功贵族,但它打击了豪门贵族,掠夺了豪门贵族的权力和财富,这是事实。统一后,中土和平,没有仗打了,即使要打也是与北虏人打,获得军功的机会越来越少,那么将来拿什么来保证贵族享有的权力和财富?所以这一制度必须马上做出改变,否则功臣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对他们来说,分封诸侯不可行,封君也是难如登天,那么以二十等军功爵为基础的世卿世禄总该可以吧?大王和咸阳宫总要让豪门贵族在统一大业中拿到让他们较为满意的封赏吧?大王吃肉,总要给功臣们喝口汤吧?”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不满足于喝汤,而是要和大王抢肉。”公子豹神色苦涩,言语中透露出失望和不甘。分封诸侯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指望世卿世禄这口“汤”了,最起码可以保证子孙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
“现在的关键是,大王必须先妥协,先把这口‘汤’端出来,否则何以取信于臣僚?”
公子豹点头认可,这的确是关键,而最大的阻力则是来自于朝堂上的关东系,来自于法家大臣,来自于寒门军功贵族。
二十等军功爵实质上就是任人唯贤的官僚制度,世卿世禄制则是以血缘和宗亲关系做为基础的世官制,是一种身份制的官僚制度。从世卿世禄制到二十等军功爵,事实上就是官僚制度由“身份”制过度到“契约”制,这是历史的必然,但如果把这两种制度放到“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去看,不难发现他们其实就是寒门士人和豪门士人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而在这个争夺过程中,官僚制度中的“身份”和“契约”关系必然并存。
从历史上来看,直到隋唐科举制度盛行,官僚制度才真正走向“契约”式,汉和两晋南北朝时代的官僚制度实际上都是“身份”和“契约”混合式,世家和门阀政治就是这种混合式的官僚制度的典型。
官僚制度的发展,与官学和私学的发展事实上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私学盛行,官学式微,则寒门士人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就非常强势,这一点在春秋战国时代表现得最为突出。始皇帝废私学,兴官学,甚至不惜为此“焚书”,其实就是为了推进官僚制度由“身份”制向“契约”制发展,是为了更大程度地中央集权,但可惜的是,它最终竟然成了口诛笔伐的“暴行”。
归根结底,始皇帝违背了历史的发展规律,试图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
宝鼎现在要做的就是阻止秦王政推行中央集权的速度,把这驾豪华马车逐渐引向正确的道路,让历史按照它既有的规律去前进。
“你先把这口‘汤’做好。”公子豹说道,“豪门也好,寒门也好,老秦人和楚系也好,关东人也好,都想吃肉喝汤,但因为身份地位和功勋不同,有的奢望吃肉,有的却仅仅满足于喝汤。如果我们能在这口‘汤’上满足了所有人的欲望,那大事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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