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半天,挣了一堆票子,大栓忙不迭的跑去黑市兑了些铜子儿,现如今法币跟废纸似的,买个烧饼都得几十万块,老百姓悄悄的把藏的银元和铜子儿都拿出來用了,黑市有人专门兑换这个,去晚了还换不到,价钱蹭蹭往上窜。
兑了铜子儿,大栓又去买了二斤棒子面,一颗大白菜,蹬着三轮车回家,头发胡同越來越破败了,头天刚下过雨,地上粪尿雨水横流,黄莹莹的骚气熏天,要是拉着洋车就得弄脏鞋子,得亏是三轮啊,脚一蹬就过去了。
來到家门口,大栓高喊一声:“我回來了。”却不见弟弟妹妹出來迎接,心中狐疑,往里走两步,看见一群警察宪兵和便衣侦探站在家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算命的唬对了,家里有难啊。
宝庆和杏儿站在堂屋门口,几个孩子战战兢兢躲在他俩背后,宝庆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几十年來起早贪黑的干活,早沒了当年的锐气,在军警宪特面前话都不敢说,反而是杏儿有勇气,她理直气壮的说道:“我们家沒有金条,你们來错地方了。”
为首的巡官道:“大嫂,我再重复一遍国家发布紧急经济措施方案,私人不许持有黄金,私藏金条就是犯罪,就是扰乱国家经济秩序,懂不,杀头的罪。”
杏儿道:“任您说到大天上去,沒有就是沒有。”
巡官冷笑:“我们可是有确凿证据的,你们家上海有个阔亲戚,前年到北平來,给了你们十根大条子,街坊邻居都知道,对不对,白二爷。”
白二凑过來:“对,一点错沒有,他们家藏十根金条,银元不知道几千几万呢。”
杏儿大怒:“白二你说话要凭良心,你看俺们家这样子像是有金条的么。”
家徒四壁,孩子们面有菜色,确实不像是富裕人家,不过这帮军警可丝毫沒有怜悯心,巡官不耐烦道:“既然不交,那就甭怪我们不客气了,抓人,扣车。”
警察们如狼似虎扑上去,扭住宝庆的胳膊往地上按,大栓怒吼一声:“放开我爹。”正待冲上去拼命,一个宪兵用警棍拦腰给了他一下,枪托拳脚齐下,大栓被打得乱滚,末了和爹一起被警察抓走,家里挣钱的两辆三轮车也被拉走。
孩子们嚎啕大哭,杏儿却欲哭无泪,家里是藏着四根金条,可这钱不是自家的,而是李耀廷入股的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国家出了一个劳什子的政策,以去年的价格收购黄金,就跟明抢沒两样,老百姓最后一点民脂民膏也被刮尽搜干,不过为了丈夫和儿子的性命,杏儿还是决定舍弃这些金子。
她先去找了李俊卿,不过如今李俊卿混的也不咋地,光复后的这帮当权者,吃相实在太难看,只顾着捞,别的全不管,北平这些老政客,老江湖,在新权贵跟前连个屁都不算。
老友遭难,李俊卿不能坐视不管,他问杏儿:“家里到底有沒有金子。”
杏儿道:“有,顺子给了五根小条子,用了一根,还剩四根。”
李俊卿道:“有金子就好办,如今只能破财免灾了,你把金子给我,我帮你疏通去。”
杏儿拿出包袱,慢吞吞的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四根一两重的金条,眼泪汪汪道:“兄弟,你千万把宝庆和大栓救出來啊。”
李俊卿眼神有些闪烁:“嫂子,我一定办的妥妥的。”
他拿着金条去了警察局,把金子交给办案的巡官,巡官递给他一根金条:“李爷,这是您的提成,下回再有这样的情报别忘了兄弟们。”
“一定,一定。”李俊卿收好金条,抱拳告辞,抬胳膊的时候,露出中山装腋下的破口來,衣服的领口袖口也都磨秃了。
过了一个礼拜,宝庆和大栓终于被释放了,但两辆三轮车却被沒收充公,爷俩带着一身伤痕回到家里,杏儿做了一桌饭菜,棒子面粥,咸菜疙瘩,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肚子咕咕叫。
“人回來就好,吃吧。”杏儿道。
宝庆和大栓端起碗,吸溜吸溜喝着粥,看着丈夫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杏儿觉得鼻子酸酸的。
“娘,我饿。”五宝端着空碗说道。
“饿了就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杏儿哄着孩子。
“饿得睡不着觉。”五宝说。
大栓默默拿起五宝的空碗,把自己的一半粥到给他。
到了半夜,五宝忽然说肚子疼,疼的死去活來的,宝庆赶紧抱着儿子去看病,深夜的街头犬吠不断,宝庆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曾经这样去请郎中给杏儿娘看病,时光荏苒,这城市、这街道,基本上沒有任何改变。
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当了,连隔夜粮都沒有,哪有钱给儿子看病,沒钱医院就不收,宝庆背着五宝去找中医诊所救命,儿子在他背上躺着,声音越來越微弱,等到了郎中家,已经沒了气息。
郎中检查了一下,说是得了绞肠痧,和当年杏儿娘一样的病,孩子是活活疼死的。
宝庆和杏儿最小的儿子就这样死了,宝庆借了把铁锨,和大栓一起來到城外乱葬岗,挖了个坑,把五宝摆进去,小儿子面色苍白,睫毛似乎在颤抖。
“五宝。”宝庆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句,就哽咽了。
大栓擦了把眼泪,在弟弟身上盖了张破席子,一把土一把土的洒上,堆起个小小的坟头,父子俩默默坐了一会才离去。
夕阳下,宝庆的步履格外蹒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