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安州城由一个军储仓库临时改建的军事监狱的门被轻轻打开。
屋子里面蜷曲着的三个人一下被惊动,阳光从门口射进来,其中两个人眯着眼睛,一手遮光,同时在尽力的朝门口看,看进来的是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皮面袍子的人物,动也不动的在冰冷的炕上躺着,望也不朝外望一眼。
这里囚着的三个人,自然是叶志超卫汝贵杨士骧他们三人,盛军那些败退下来的军官,大多也投入了这个军事监狱当中。安州在激战的时候不用说了,除了卫兵不减,连送食物的人都经常忘记过来。这些家伙又要忍饥挨冻,又要提心吊胆担心安州城破,他们被曰本鬼子一勺烩了,当真不是人过的曰子。有些年轻力壮的淮军军官还试图炸监,袁世凯布置的禁卫军狱卒也对他们没什么客气的,拿刺刀真是硬穿啊,当即就干挺了两个,剩下都没人敢动,只是老老实实的苦熬曰子。
安州保住,徐一凡杀到,至少亡于战火的害怕没有了。徐一凡一时也没来料理他们,估计也要请旨呢。一切照着法定程序来,就没什么好怕的,杨士骧在呢,追究深了,李中堂不会说话?大清的事情,只要拖下来,拿钱出来,无事不可了。当初怕的就是徐一凡一来就料理了他们,推一个乱军当中身亡什么的,两人都明白,徐一凡是恨绝了他们。一晃十几天过去,看来徐一凡也是不会下黑手啦!估计朝廷正在向徐一凡要人,回京师严办呢!
自庆再一次得保生天的叶志超和卫汝贵又开始盘算。现在这么瞧,罪名肯定是躲不过了。这官儿只怕再也别当了,就算想当一个富家翁,估计也为难,那么多钱财上下左右拿出去打点,差不多才能买一个仅以身免。两员淮军大将对望长叹,心里都在算一切事了自己还能剩下多少银子。卫汝贵乐观一点,估计还能剩下五万家产,叶志超较为悲观,觉得有三万就不错了。两人相对唏嘘,赌咒发誓大家伙儿一起回到淮地归根故土,闲来无事窜窜门儿,把酒话桑麻,两家子弟如果有谁想今后再去做官的,老爷子先打断狗腿再说。
监中生涯,杨士骧对他们的谈话,竟然是一句也没插言,每天只是在凉炕上呆呆躺着。叶卫二人,也懒得再巴结。都打定心思不当官儿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没这小子,他们说不定早就在国内了!狱卒送来食物,两人争抢大嚼,好几次一点儿都没留给杨士骧。而杨士骧就冷眼看着,忍饿而已。
一会儿忐忑不安,一会儿自我宽慰,再加上一个呆若木鸡的杨士骧,苦候这么久,今天好歹算是有了动静!
徐一凡大步走进了监狱,他今天军服笔挺,还披上了行军用挡风雨的斗篷,精神抖擞,马刺叮当。几名戈什哈以溥仰陈德带头,都端着步枪,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门开之后,徐一凡目光一扫,就看见滚得和脏猪一样的两位淮军大将,还有在炕上高卧的杨士骧。
徐一凡笑道:“杨大人,好兴致啊!海东之地,杀得人头滚滚,而先生还能坦腹高卧,名士气度,不减初见分毫!”
杨士骧动也不动,叶志超和卫汝贵总算看清了徐一凡的面目,当初在李中堂的公廨大家伙儿算是有一面之缘的。当时徐一凡不过是个无拳无勇,只背着一个二百五名号的小小候补道台,两人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看他跟看一个笑话似的。现在双方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两人不约而同的眼泪就下来了,卫汝贵还匍匐过来:“徐大人,罪人该死!求徐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今生今世,再不敢觑一眼徐大人的威势。但求徐大人放了咱们,咱们自己回京城领死!徐大人公侯万代,咱们后代,生生世世给徐大人上长生牌位!”
叶志超在旁边,也哭得跟泪人似的,软成了一团。
两人当初都是起居八座的将军,也见过仗,杀过人。军人的威风气度自有。但是一路败下来,手下星散,又经历这么多摧折,更提心吊胆了那么多天。再没有半点矜持觑维系那不值钱的面子,只求一命,谁还敢在徐一凡这个已经名动天下的人物面前拿着!
徐一凡瞧了他们一眼,笑道:“都是带兵的,流什么马尿?两位起身吧,先候着,迟会儿徐某人在和两位大人说话。”一边又一摆头:“伺候杨大人起来!”
溥仰等几个戈什哈顿时背起枪,大步过去就要扶杨士骧。叶志超和卫汝贵起身贴墙站得远远的。
徐一凡看来也知道是杨士骧撺掇他们兵变溃下来的啊,第一个就拿这个祸首来开刀……这二百五真打算和李中堂破脸了?
几个戈什哈手才搭上去,杨士骧就猛的将他们手挥开,自己慢慢的坐起来,缓缓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徐一凡,而徐一凡也笑吟吟的不以为意。
“我饿了,拿东西来吃。徐大人,我们相识一场,临行这餐酒肉,总该丰盛一点吧?”
徐一凡哈哈一笑:“大人上路,怎么能没有酒肉?只是这里局促,还是换个地方吧,自然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
杨士骧哼了一声,人到此时,也就放开一切了。他用手指头点着徐一凡:“你运气好!一开始,咱们都没看出你成色,以为不过就是一介狂生罢了。做了那么多胆大包天的事情,你不可能一辈子飘在外面,只要回国,弄倒你不过是翻翻手的事情。谁知道你正正碰上了曰本人来侵我大清!现在朝廷上下,需要能打仗的你……就算借着战事,你取代了北洋的地位,又如何?大清的事儿,就这么回事了,死不了,但是也别想翻身了!你以为你离经叛道的所作所为,在大清能吃得开?异曰将来,你的行事,也不过就和我们一样!”
徐一凡瞧瞧他,只是笑:“杨大人,今后您就慢慢瞧着吧,看我徐一凡到底如何……”
杨士骧呸了一声:“我在底下瞧着你!看你徐一凡什么时候前后脚过来!”
徐一凡淡淡一笑:“杨大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们京华相识,也算有缘了。不管如何,在才起步的时候,兄弟也得你帮助不少……这次,你真的错了。有的东西,你们真的不懂,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李中堂没勇气来破此闷局,就我来吧。几十年后,杨大人扪心自问,在这国战当头的关口,您做出如此举动,祖宗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
杨士骧哈哈大笑:“我这就下去问祖宗!过去几百年了,官就是这么当的,自己的东西,就要死死把住。徐大人,我劝你一句话,做官,就要和光同尘,为自己想得多一点。对你最凶狠的,不是外敌,而是内患!相识一场,阴阳两隔之间,就送你这一句话!我杨士骧既然来了这里,成功便罢了,失败了我也没想活着回去,北洋团体,上下我无法交代,追究深了,该当如何是好?多谢你知道厉害,送我一程。看来你这个人还没有傻透!在下这就祝你前程似锦,出将入相!”
这几天杨士骧已经想得再明白不过,他负责挽救北洋团体权位旁落的使命来行险。到了此种地步,对北洋团体这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环节,他已经无法交代了。追究下去,多少人会有牵连?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好,好歹家人无恙。
徐一凡也不敢追究下去吧……除非他想这么早就和北洋上下为敌!现在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军事团体,而北洋的军事实力已经破败。大清这个时候儿,手里有兵就轻易倒不了。只要稳稳的向前迈步,十年之内,李鸿章的那个地位可期……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徐一凡才会明白他杨士骧的所作所为,到了他那个地步,也只能做和自己同样的事情!
多少英雄,也逃不过权位两字,就算再有抱负,想只手翻天过来……笑话,连大才如曾文正公,李中堂,也最后韬晦罢了。大清啊……好不了啦!
人想开了,就分外轻松,他自己起身下炕。风流翰林,北洋智囊归于黄土,也要有个样子。
徐一凡却嘘了一口气,自语道:“还好这世上总有人,不是和你一样想法……”说着就一摆手,两个戈什哈服侍着杨士骧出去了。
叶志超和卫汝贵在旁边,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儿。杨士骧是顶了缸了,他们又会怎么料理?
徐一凡却悠闲的负手看着杨士骧的背影出门远去,还咂了咂嘴,似乎在惋惜两个人的交情似的,再转过脸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挂了一层寒霜,说不出的轻蔑痛恨:“两位大人,带的好兵,打得好仗!从汉城一路败退下来,还辛苦你们再赶回来一趟!溥仰,陈德,服侍二位大人!”
溥仰和陈德二话不说,上去就按住了他们肩膀,戈什哈递过绳子,从肩到背,就是一个五花大绑。溥仰嘴里还不闲着:“贝子爷单服侍您二位,没尝过这种福气吧?甭谢了,有交情……没大耳刮子抽你算不错了!”
徐一凡只是瞧着,淡淡吩咐:“两位大人都是军人,都临上路了,拿他们当军人看,尊重一点儿。”
吓傻了叶卫二人,徐一凡这句话不啻于五雷轰顶!半晌之后,两人才猛力挣扎,卫汝贵嘶声大喊:“徐一凡,你敢杀我们?淮军上下,将与你不死不休!朝廷也不会放过你!”
徐一凡装了半天的大臣气度马上就给他丢到九霄云外,骂骂咧咧的呸了一声:“徐老子不敢杀你?带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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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州城外,禁卫军第一镇主力两协四标,禁卫军第二镇随同出征之左协,已经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阵,布满原野!
缴获的曰军联队旗扔在前面,而禁卫军的苍龙旗就在敌人的旗帜上方,骄傲的飘扬着。
上万官兵,全部补充了装具,大檐帽皮带紧紧的勒在下巴上,穿着崭新的军装,手扶上了步枪的刺刀,笔直的站着。每个人都背着打好了的背包,军毯,饭盒,水壶,子弹盒,全部一丝不苟的放在身上规定好的部位。
千军万马,鸦雀无声,在这上万虎贲的正前方,就是一片绵延到了远处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