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两封书信,柳湘莲只觉得匪夷所思。
若无这两封书信送过来,若无陈也俊详述,他都不知尤三姐乃系何人,莫说他已和陈姑娘定下鸳盟,一心一意不再更改,便是没有婚事在身,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贾珍说媒,宁国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别的都是又脏又臭,贾政的话能信?
柳湘莲回想自己没钱花时就去做串客,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在尤老娘娘家唱戏了,这么多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自然没见过尤三姐,哪知她竟要嫁给自己。
她怎么就想到自己了?只见一面,未曾了解性情为人,哪里就认定了?
柳湘莲在姑妈家巧遇陈姑娘,惊为天人之后,也是仔细打听过她的为人处世和品格性情,心之所动,方请姑妈保媒求娶。
柳湘莲觉得尤三姐倒是好胆气,她一点都不打听详细地起意嫁给自己,就不怕自己性情粗暴、品行不端?又哪里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后定会娶她?除非自己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被信任的亲友欺瞒,否则自己决计不会同意。
想到此处,柳湘莲又觉得恶心。
他年轻时放荡过一阵子,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后来经卫若兰相劝,又定了亲,就没再去过了。旁人只道他模样儿生得美,在青楼里极受欢迎,其实是因为他对娼门女子多有敬重之意,她们大多命苦方堕落风尘,个个身不由己,都盼着早日脱离苦海从良。她们才是真正金玉一般的人物,哪里是明明衣食丰足却因贪图富贵而与贾珍父子私通*的尤三姐。
尤三姐改过,便如妓子从良,原是一件好事,虽说从前行事放荡令人鄙弃,但多系她嫖男人,非男人嫖她,也算她厉害,与世间女子不同,且她有心改过也值得赞扬,柳湘莲本身是改过自新之人,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瞧不起她的地方。只是,她改过后不管不顾地一味强求自己娶她,又上门去找陈姑娘,那就叫人恶心了。
倾心于自己后依旧花天酒地五六年?五六年后才想起自己,决意嫁人,柳湘莲从不知情之一字竟然如此轻贱,便是因尤三姐改过也难高看于她。
想毕,柳湘莲连忙修书三封,前两封送与陈也俊,一封回复贾珍。
前两封信中所言自不必多说,后者只回一句话,乃道:“已有贤妻,无需如此佳人。”
次日一早,尚未送出,便听到营中战鼓擂动,柳湘莲肃然起身,飞快地前去待命,整肃麾下兵士,接到令后,前去抵御倭寇,不消多记。
等这场小小的战事结束,已经是半月之后,柳湘莲斩杀了不少有倭寇,可惜不曾剿灭匪首,饶是如此,也算立了一功,记明在册,等到论功行赏时,总不会少了自己。沿海暂得宁静,柳湘莲疲惫回营,整理案上之物,方发现信写而未寄,忙命人送到驿站。
贾珍接到柳湘莲的回信,料定柳湘莲已知前因,摇头一叹,遂命尤氏告诉尤老娘和尤三姐母女,又拿出原先打算给尤三姐做妆奁的三十两银子给她们母女贴补家常。
尤氏悄悄撇了撇嘴,将消息送到继母和小妹跟前。
骤闻柳湘莲不答应这门亲事,尤老娘忍不住破口大骂,连说他不知好歹,尤三姐却呆呆出神,好容易才送信到柳湘莲跟前,今回此言,便知柳湘莲定然是从别处得到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他已如此斩钉截铁,若是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岂不无趣?尤三姐原打算亲见柳湘莲,亲口问他的,如今怕也不能了。
不顾母亲痛骂,也不理尤氏在座,尤三姐想到这里,起身回屋,将那利剪找出,拆开钗环发髻,绞断一缕又一缕的青丝来。
尤老娘送走尤氏,回来安慰幼女,当下肝胆俱颤,急忙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尤三姐一下子避了开去,一面执剪,一面泪如雨下,道:“妈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再劝我,我就刺向咽喉!此生不能嫁作柳家妇,留着这三千烦恼丝作什么?我早说了,嫁不成他,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倒难得清净。”
尤老娘怕她寻死,不敢再去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三姐绞尽头发,忙命婆子去找尤二姐来劝尤三姐,又痛骂柳湘莲作孽。
尤二姐反劝母亲道:“妈骂别人作甚?人家并没有逼迫三丫头,是三丫头自己决定的。”
尤老娘捶胸顿足地道:“为何不骂他,若是他顺了你妹妹的心意,你妹妹何苦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我就你们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不是我的心头肉?你嫁了人,三丫头再出嫁,叫我怎么活?你姐姐到底和我隔着一层肚皮,哪里愿意孝顺我!”
尤三姐道:“母亲不必如此担心,想来姐姐和姐夫定会好生孝顺母亲,从前积累下来的那些金珠之物,也很够母亲过活了。”
尤老娘哪里听得了这些话,搂着她放声大哭。
贾家诸人都听说了尤三姐出家之事,闻得她择水月庵修行,各自叹息。
黛玉所叹者乃是水月庵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且没出现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等事,宝玉却是惋惜尤三姐如此美貌女子从此就要常伴青灯古佛,忍不住对黛玉道:“其实尤三姐改过自新,寻一个不在意她从前之事的人家过活,也不是不可能,何苦就缠着柳湘莲一人?男子的妻子死了,尚且续弦,不失大节,她刚强如斯,反倒过了。”
黛玉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道:“你这些话,同她说去,在我跟前说什么?我又不能将你的话传到人家的耳朵里去,竟没用。说来说去,依旧是世人的想法多,你道人人都是薛大爷不成?真正不在意的又有几人?况且,她自己近日的行为也确实不在理。”
宝玉不禁长叹一声,点头道:“妹妹说的是,世间人等多是两样心思,对失足改过的男子宽容,对失足改过的女子吝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宽容些。”
忽见宝钗过来,身边跟着香菱,而非莺儿,宝黛二人均是一怔。
宝玉脱口道:“薛大哥哥在家,香菱怎么跟着宝姐姐过来了?”他记得薛蟠出门做生意时香菱才陪着宝钗住在蘅芜苑,薛蟠回京后她就搬回去了。
香菱神色如常,反倒是宝钗笑道:“我妈和哥哥住的那院落统共十来间房舍,住这么一大家子人未免拥挤了些,可喜蘅芜苑阔朗,我正觉得寂寞,就叫香菱和小丫头搬进来和我作伴,也能一起做针线。因此,带她跟各房说一声。”
宝玉抚掌笑道:“好得很,咱们这样的园子,只有香菱这样的女孩子住进来,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香菱,你的诗词做得如何了?明儿起社还请你,社主就在这里。”
提及作诗,香菱笑道:“林姑娘不止是社主,还是教我作诗的先生呢。”
黛玉却觉香菱进园的缘由不简单,尤二姐偷嫁贾琏时尚且盼着凤姐死了自己好进去做正室,如今跟了薛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怕是容不下香菱了。
当着宝玉和宝钗的面儿,黛玉没有开口询问,但想到香菱之来历命运,又觉怜悯,不知道她父亲随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后,她那个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如今是否在世,是否见容于娘家,只怕依旧在想着找回被拐的女儿罢。可恨贾雨村,着实忘恩负义,明知葫芦案中被卖的女孩子是恩人之女,竟然置若罔闻,一味谋取利益。
她听了香菱之语,心里一叹,含笑道:“我新近又得了许多书籍,外面才出的新诗有几首很清雅,你若喜欢,就拿去看,看完了再给我送回来。”
香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