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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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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巡视边防,皇帝还是打得挺爽的。

别的地儿先不说了,兀良哈三卫自从移居漠北以后,便有些蠢蠢欲动,和瓦剌阿鲁台太师眉来眼去,对北方边防也带来了一定的压力。这一回皇帝在宽河边就收拾了一群还未盛夏就有些骚动的兀良哈部曲,也算是炫耀了一番国朝的武力,叫兀良哈部族心中存下对国朝的敬畏,休因为文皇帝去了,便小瞧了汉人的军队。

他自幼随祖父南征北战,对于战事早有些心得,如今做了几年皇帝,心智越发成熟,一番巡视,边防大小情弊已经尽在指掌之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皇帝心里有数,但却不着急着手,只打算慢慢等日后再从容处置。而在这一层深盘算之外,皇帝的表情绪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凡是男人,没有不喜欢争斗的。敢不敢见血,只看这男人有没有种,皇帝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是亲自参与过真正的战争的,他本人更是从小在北征中长大,皇帝怎么可能会没种?只是昔年随军出征时,年纪尚小,只能随在祖父身边,并不能亲自冲杀,偶然任性一次,还险些惹来杀僧祸。在那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亲自挥着武器到阵前冲锋的机会了。

今时不同往日,不论是祖父还是父亲都已经作古,天上地下,没有谁能拦着皇帝催着胯.下战马,往着敌军的阵营直冲而去——虽然他的对手并非百万雄兵,只是些刁钻的牧民。但这并不意味着兀良哈三卫就可以小看——他们的祖宗,可就是穿着和如今一样破破烂烂的衣衫,一路从中国之地,打到了欧罗巴!

男子大汉大丈夫,就该在血火间淬炼自己的锋锐,休让那婉转温柔的富贵之乡,侵蚀了雄心壮志,染上了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

不过是小小动乱,沿路虽不太平,但有亲军护卫,也是翻手可平。皇帝是一路胜过来的,也是一路养足了心气,每一次披甲上阵他都能再确定一次:这世上已经没有谁能拦在他和战场之间了。他要上阵,又有谁能阻止?他要涉险,即使是内阁大臣东杨勉仁,也只能陪他孤身涉险,将性命置之度外!

“勉仁先生,不必做此愁苦色嘛,”皇帝笑着拍了拍老臣的肩膀,“安心吧,不会出事的。”

杨勉仁毫不客气地还给他一道白眼,老人叹了口气,故作洒脱道,“若陛下出事,老臣自然以死恕不能护驾之罪,若陛下无事,则今日之战,乃是陛下洞明烛照之功,功过分明,又何有可叹之处?”

有何可叹之处?不是摆明了在骂皇帝行事轻率吗?皇帝看着身后的数百军士,笑得更开心了:从前在祖父跟前,勉仁先生为他讲解经史,也算是他的老师,他每每意动想要出去凑热闹时,老头真能把他腿给抱住以死相谏。现在呢?骂归骂,可让你跟来,你也只能跟来嘛。

“先生就只管安心吧。”不是在朝堂上,没有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从前的称呼,皇帝翘了翘嘴,自信地道,“出不了问题的,把这群小贼收拾了,我们的行藏就不会被人监视,边境上也能少点乱子。”

他走到哪里都有仗大,不是说边境已经烽烟处处,而是塞外的贼酋也听说了国朝皇帝巡边的消息,一路派了小兵前来滋扰,很有点撩骚的意思。皇帝一开始还打得高兴,但现在已经是有点烦了。夜里老睡不好觉,要一次次被号角声惊醒,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玩的事。

“虽说轻骑而出也是诱敌的好计策。”东杨白眼不改,“但陛下万乘之躯,若有个好歹,天下焉能经受得起?”

“不会有所好歹的。”皇帝很耐心地回答,“这一支小队的情况,早已经在我料中了。”

“若是有个好歹……”东杨很固执。

“若有好歹,先生也必定会和我生死与共,又担心什么?”皇帝捉狭道。

这点狡狯如何能敌得过东杨?老头双眼一翻,不客气道,“死于国事,乃是我杨勉仁的荣幸,却是没什么好说。可要是陛下不死,反而沦于酋手,老臣这是死还是不死呢?死似乎不足以平国事,可不死,遭到的命运却是比死还要更可怕。”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对皇帝如此儿戏的行径感到不满:把文官和重甲护卫都留在身后大营,率领轻骑赶往喜峰口和敌人对垒,听起来是很潇洒,但不论是被他留下的金、夏大人们,还是被迫跟来的东杨大人,都是有一肚皮的不舒服,不刺一刺皇帝,他们自己都不可能舒服。

君臣相对,君主固然是有一定的威严,但这些威严在近臣眼里也就是一层画皮。皇帝也不是很爱摆架子的那种人,对曾是师长的阁臣,他容忍度还是很高的,听了杨大人的说话,也不生气,而是懒洋洋地擦拭着手里的长弓,道,“先生说得是,所以这一次,我就不上前拼杀了——还是在后头放放冷箭吧。”

头几次上阵,都有重甲卫护身,战局实在不行的话,上来护了皇帝就跑还是可以做到的。这一次没带重甲卫,皇帝也得为自己的龙体考虑啊,诚如杨大人所言,他要是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可要是被抓了,这麻烦那就不是死了能比的了。他虽然好战,可又不是喜战的疯子,不必杨大人讽刺,也早就立下了方针,此时说出,不过是调戏他一番而已。

东杨大人又放松又气闷,一鼓腮翻了个白眼,闷声道,“陛下英明。”

无数讥刺暗含其中,皇帝听得舒心顺意,不由哈哈大笑——“来了!”

前方道上,黄沙乍起,一团烟尘包裹着数不清的精兵慢慢奔来:沿路骚扰他们的,都是兀良哈手下的牧民,算不上是真正精锐的兵马,但这一次迎向他们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瓦剌精兵,来自阿鲁台手下的锋锐!虽然以斥候为主,但蒙古汉子,即使是斥候,战力也已经非同小可。一路上游走骚扰遥遥坠着大军,极是扰人,可要消灭,却又着实难觅踪迹。如非被引至关口,又见敌人数量不多,被引起了凶性,想要拿个大功,他们又岂会贸然而出?

无需号令,这一支身经百战的边防精锐,便已经布好了阵势,皇帝呼喝一声,道,“儿郎们,拿好刀,多杀几个,多换些钱财!”

其实,又何须他多加呼吁?能在皇帝的率领下作战,谁不想好好表现?这一支轻骑,个个都是战意满满,望着敌人的眼神,不像是看着饿狼,倒像是看着香喷喷的肉包子。

眼看敌人快到近前,但就在他们踏入轻骑射程之前,却是骤然分兵加快了马速:两军实力相若,可蒙古人马术好,箭术也好,更为灵活,一旦游走开来,更为难缠。一路慢走,到近前一阵猛冲,就是想要破入阵中,大事杀戮。

无需二话,皇帝口中连续发令,军队即刻变阵,即使只是数百人的队伍,一样分出了各种职能,往敌人那头迎了过去。皇帝自己也遵守了诺言,留守后方,只是弯弓待射,眼神在战场上巡梭,寻找着合适的对象……

虽说双方都是有备而来,但皇帝又岂是易与之辈?从小在祖父膝头长大的,自己也曾经历过被敌军团团围困的绝地。主将指挥若定,轻骑奋勇当先,又确实都是精兵,装备较敌人不知优良了几倍,这一战的结果却没什么悬念。虽然未能全歼敌人,但也起码留下了三十多条性命,射伤了七八十人,最重要的是,射伤了上百匹马。

少了马,斥候们便不可能再跟着大队伍,兀良哈诸将对瓦剌太师遣兵过境之举,只怕也是心存不满,没了马的斥候就像是没了牙的老人,根本不能发挥作用,而且七八十人身上带伤,能不能得到救治就得看兀良哈的脸色了——就是被救,以草原萨满的本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战力。这一战算是大获全胜,众人将同袍尸身收敛,敌军首级割下,便兴高采烈地唱着《得胜歌》,往大营方向返回了去。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军歌雄浑,饶是东杨大人多年来历练出九曲十八弯的心眼子,当此也是热血沸腾,险些要放声同唱——念及阁臣身份,到底还是强忍住了,只是使劲捻着胡须——偶然间一瞥皇帝,他却又有些不解,慢慢地将手给放下了。

一场胜仗,己方丢了五六条性命,换来的是对方三十多人,这场胜利几乎可以说没什么瑕疵,皇帝本应开怀大笑,和军士一道同唱《得胜歌》,然而,这位年轻的帝王面上,却是隐怀了心事,使得他的笑,也多了三分的敷衍……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东南的交趾算是平了,此次巡边后,西北的兀良哈也该老实一阵子。皇帝可说是个垂拱而治的太平天子,天下还有什么事,值得一个帝王念兹在兹,即使在如此欢畅的时刻,都不由得隐怀心事呢?

东杨大人虽然随君在外,但并不是和京城断绝了联系,只是稍加联想,便知道皇帝现在正为何事烦心。他心里顿时也随着快速地拨起了算盘,捻着胡须的动作,也随之一变,由强压激动的大力捻,变做了老谋深算的轻捻……

一行人是出关诱敌迎战,现在还兵入关,自然有人上前接应,皇帝没兴致多说什么,东杨大人自然要上前说明战况——少不得些许夸大,为主上吹嘘一把。一番逢迎功夫做下来,皇帝却依然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是一行人策骑往大营回去时,他叹了一口气。

东杨大人等的就是这一口气。

“得胜而归,未知陛下因何心忧,不笑反叹?”

皇帝神色有些郁郁,他摆了摆手,又叹了口气。

是了,东杨恍然:和大臣说家事,皇帝拉不下这个面子。

如今京中局势,东杨阁老看得分明——他一生成就尽在边务,谋划的就是勾心斗角,又如何看不懂围绕着后位而发的龙争虎斗?皇后虽去,但皇庄妃异军突起,京中谣言四起,贵妃风雨飘摇……毫无疑问,两个爱妃,一个后位,皇帝这是在犹豫了,连他也不知该如何拣选!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局外人极容易堪破,但对当事人来讲就是最难悟出来的珍珑局。皇帝没脸讲,但不代表他杨勉仁不可以隐晦地说。他不是纵横家,不能一言丧邦、一言兴邦,但杨阁老一生气运因言而起,屡屡投机都能站在赢家这边,这就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本事!昔年一句“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引来了他富贵无边的前程,如今这句话,他要说出来的是杨家后代子孙的安稳!

双目一扫,见皇帝身边几个护卫均都并未靠近,驰马在稍远处跟随,东杨大人一咬牙,年轻时的那股混劲儿再度上涌,他催马几步,靠近了皇帝的御驾。“陛□为龙体,呼吸之间关乎天下气运。”开始忽悠了,“这一叹,不知要叹出怎生的风云变幻,说不准今夜就要下雨了。”

他这一说,皇帝被逗笑了,“可有此事?我每天在京城,也不知叹多少口气,可不见京城发大水。”

“这便是天人感应,”东杨大人一本正经地说。“陛下随口而呼,不会引动天机,今日这一叹,叹由心生,岂有不引发雷霆,惹来天哭的道理?”

“神神怪怪的,”皇帝来劲了。“勉仁先生又知道我是真心叹息?”

“还是天人感应。”东杨在马上做了个揖,“东宫不安于位,父子连心,两颗紫薇互相感应,陛下必定心生忧愁。臣斗胆,妄自揣测陛下心意,此时定是郁结难欢。”

皇帝只是一笑,“知道了?”

太子身世的谣言也不光彩,皇帝肯定不会大嘴巴到处去说,随驾官员知道不知道,就看个人消息灵通不灵通了。就算知道了,说穿不说穿,也全看个人的需要。

“友人写信告知。”东杨大人坦然说穿,“此事非同小可,还请陛下早日处断。”

“处断?”皇帝回问,“悠悠众口,如何处断?谣言猛于虎,有形虎好对付,这一只无形虎,还能有什么办法去对付?”

“杀。”东杨大人果断道,“太子为贵妃所出,乃陛下金口玉言。君无戏言,岂能有假?罗氏妖人假冒妃嫔家属,散布谣言居心叵测,以臣所见,已触犯大逆之罪,可处极刑!”

君无戏言,不管太子是不是贵妃所出,皇帝如果不想自抽耳光,就得把这话坚持下去。换句话说,金口玉言都为太子的身世做过背书了,满朝文武就是要闹,闹得起来吗?

不可能闹到官面上的,此等和天家皇嗣有关的大事,一旦牵扯进去,稍有不慎,连宗室都难免合家赴死。一般的官员哪有如此大胆,又哪有如此无私,为不知真假的罗氏家人张目?

对东杨大人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建议,皇帝并未回复,而是显而易见地露出了犹豫之色。杨大人见此,心亦不由得一沉。

此事居然为真!

即使以他的城府,亦不由得是震了一震,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叶逆乃别!老的疯,小的也不逊色啊!

老的能说出‘勉之,世子多疾’这么无耻的话,小的就能给太子换个妈……这不都是自己作出来的乱子?娘的,难怪太后不欲立贵妃,难怪西杨、南杨那天一声不吭……

种种思绪从东杨大人脑中飞过,但他很快又抓住了自己的定盘星:不论是不是真,局面为此,也没有别的应招了。自己,也早在很久以前就站稳了队!

在他紧张思考的时候,皇帝显然也在反复犹豫,他到底还是飘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勉仁,此事,别有掣肘啊……”

谁把罗氏家人放出来的,谁就是此事的掣肘。皇庄妃?太后?废后?

杨大人的脑子都快转出了糊味儿,好几次话都要冲出口中,却又为他咽了下去。

沉默了一会,他终于是开口了。

“陛下,”杨大人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您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圣人云:三十而立啊。”

三十岁,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对一个皇帝来说,可以到了他最黄金的一段时间。——太小了,还未经世事,没法玩转一个国家,太老了,百病缠身,可能和文皇帝一样疯魔。三十岁到五十岁,是一个皇帝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经验也足够丰富的黄金时间。偌大一个国家,能和皇帝的意志力抗衡的物事又有多少?后宫妃嫔阉人,无非是皇帝的附庸,当皇帝在意的时候,他们的话可抵千军,当皇帝不在意的时候,他们就是个屁!

不论是太后、皇后又或者是宠妃、大宦,都是皇权的附属物,岂可威胁皇帝本人的意志?能和皇权抗衡的,始终只有相权。后宫妃嫔,只是两权相争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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