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不能停。
离魂
贾珠没有半点头绪的在荣国府里飘着,四处都是熟悉的花木楼阁,只是看得视角和以往相比却不大一样,仿佛是置身事外一般。
头一次有这样的体验,却并不怎么愉快。
他大概是死了?贾珠不大确定得想着,想要捏自己一把,却只探到了一阵吹来的夜风。
轻轻叹息,他缓缓降下来,地面踩着依旧有实质感,脚下的枯叶却依旧蜷曲着,踩过的草地也没有半点声响和塌陷。
贾珠迈步,经过王夫人的院子时,停了停,正屋一片漆黑,小佛堂的窗子却还亮着光。
贾珠趔趄着走进去,扶着佛堂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跪在蒲团上,头发被盘得一丝不苟,穿着极素净,佛堂里冷清,却没有燃任何炭火。
他只看到了背影,心却像是骤忽被抓紧了一样,嗓子艰涩叫了一声娘,王夫人却纹丝不动。
贾珠想起那时他随意翻到的,李纨的书。
未嫁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
母亲已经年纪大了,贾环始终不是亲生的,待到老了,她怎么办?非但不能尽孝,还要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佛堂里一片寂静,贾珠扶着门框一点点滑坐下来,泪如雨下,只是那些泪水只是溅开一点光,就湮没在空气里,什么都没留下。
他半跪半爬着到了王夫人身边,陪着她跪,直到坐地钟响了十二响,才见得王夫人起身,由着丫鬟搀回了里屋。
贾珠还跪在那里,呆呆看着王夫人走着,一边的丫鬟秉着烛,三人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这个时候才歇,明天一早还要管家,不知道休不休息得好。贾珠想着,一点点站起身,这么跪了一会,他终于缓过来,接受了自己成了游魂的事实。
贾珠苦笑起来,也好,临走前,将家人都探看一遍,想来也没有多的惦念了。
打定了主意,贾珠独自朝着贾母的院子走去,毫无阻碍穿过关上的角门,绕过撑头打着瞌睡的婆子,贾珠看到了已经睡着的元春。
枕巾上湿湿的,想是她哭过了。
贾珠心中充满了愧意。想起当初宝玉说的,他也大概明白,舅舅王子腾的打算了。
他因为身体的原因,只到了秀才就没有再进一步,自然无法在官场上有任何助益,父亲纵容再有门路,也无法传系下来。
贾珠看着元春眼底淡淡的青色,伸出手,想要给她掖下被子,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什么都碰不到,又猛的停滞在了半空中。
他转身出去,又看了看贾母,恭恭敬敬在床边磕了头,因为不知道今天父亲歇在哪,他也不敢乱走,便直直往大门口飘去了。
正门口,几个门子在赌牌,他的目光略过一张张陌生的脸,看到他们或大笑或沮丧的鲜活面庞,轻轻笑起来。
以前他是厌恶的,觉得这些下人逢高踩低,长着一双势利富贵眼。
现在想来,他们背后也有妻儿姊妹,跟着一个好的主子,可以谋到差事,可以有赏钱,在府中的地位也全不一样。
不同于贾瑛这样的空降,贾珠是非常深切感受过的,王夫人管家前后,他就过得好了很多,月例还是那样的月例,暂不说讨好,怎么也不会为难。
贾珠把那些热闹甩在了身后,到了如今,也不用管规矩了,便直直从正中的兽头大门走了出去。
四下里一片阒静,贾珠站在荣国府大门口,怅怅望着宁荣街,街道被扫得纤尘不染,青石板在月光下发着暗青色的冷光,街旁只有大门口檐下吊着的赤红色大灯笼在呼啸的寒风中明灭。
贾珠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一时间觉得好像要凭虚御风而去了。他无意中抬头,“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猛的撞进眼中,笔锋如一把利剑,直直刺进他的眼中,引得贾珠整个人一震,下一刻,就感觉到有什么拉着自己,一路飞着,越过荣国府的高墙,到了宁国府。
贾珠身后是黑油的栅栏,站在五间大门前,头上悬着一块匾,正书着“贾氏宗祠”四个字。
手腕上捏着他的劲道仍在,一只拉着他进了正堂,穿过重重锦幔彩屏,宁荣二祖的遗像画卷并排正悬在中央,自下是七层阶梯状排布的牌位。
只有天子才能祭从祖宗往上数九代的先祖,他们国公府,只从贾源贾演往上数了五代,贾珠算是第九代,即使这样,他看着犹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那个拉着自己来的力道已经消失,贾珠却背后生起一阵阵的寒意。他膝上一软,已是跪下了。祠堂里鸦雀无声,只有长明灯幽幽的火光闪动了一下。
许久没有半点响动,贾珠壮着胆子抬起头,看着那些幽寒的牌位,只有冷冰冰的文字,却不难让他知道,祖辈是怎么一步步拼下了家业,费劲力气将阶级一点点提升,荫蔽后人。
贾珠只是跪在那里,却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他可以说,他也不是长房嫡子,甚至能毫无压力说,既然不袭爵,那他何必为了家族而努力。
可是,只要他贾珠走出去,身上挂着的,永远是荣国公后人的名,生来又享受着不同于祖辈的资源与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