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胜站在高岳身侧,以暂时充作陪侍。他指点一番,对高岳低声介绍讲说几句,便清清嗓子,板起脸对台下大声道:“尔等听着!尔等为虎作伥,竟敢攻击朝廷掳杀黎民,本来是死罪难饶!但我天子宽仁,竟欲赦免,所以暂留尔等项上人头,以观后效。大晋正朔,匈奴刘氏伪儹小丑,天不佑之如何长久!尔等既然弃暗投明真心归降,那么既往不咎,不过从此以后,定要痛改前非,努力为国效力!……”
这些话,早先樊胜也来训过,大概意思都是差不多,两千降卒也安安静静的听着。又听樊胜道:“这几日,朝廷已经决断,将所有降兵收编。你们这两千人,被划拨给陇西军,正是处在秦州高都督的麾下!”
樊胜目光锐利如梭,狠狠的扫视了几圈,冷笑道:“陇西高都督的威名,尔等亲身经历,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曾奉若战神的刘曜,带来五万大军,也敌不住我朝廷栋梁高都督数千人横扫!如今分拨在高都督的麾下,倒也是尔等的幸运,日后更要发奋努力,千万不可忤了主帅之意,可听到么?”
台下一片宏亮整齐的回答声,颇有气势。这些人确实都是精熟老兵,纵使处在心情紧张焦虑之下,但应答间也根本没有新丁动辄慌乱失措的行为发生。
听樊胜之语,虽然出言凌厉尖锐,口气严肃凶狠,但高岳晓得这也是必须而为,无他,便是为了立威。不拿出一些气势来,一味温言抚慰,降兵便容易滋生懈怠,不会放在心里,日后再叛逃也是分分钟的事。
天上已开始往下坠落一条条鱼线般的雨丝。樊胜又厉声训诫了几句,忙道下面有请高都督给大家训话。事已关己,所有降兵都不约而同忐忑的竖起了耳朵,要听一听这最高主帅是个什么态度。
这一回,高岳也没有像当初在首阳县时,对新募兵丁讲话时那般从容和睦。他昂首而立,面上不见喜怒,目光炯炯炙人。
“既然陛下有旨意,要将尔等两千人,划拨给我,我自当欣然接受,不敢有违。适才樊将军也曾说过,从前尔等为贼作恶,固然百死不赎一罪,但既然幡然醒悟,重投朝廷怀抱,便算作浪子回头,既往不咎。从此以后,我也会尔等新人,与老兵一样一视同仁,只要不违犯军纪,那就绝不会有人无故刁难。”
降卒们心中稍稍放松,面上也有些缓了下来。不管怎样,高岳愿意当众表这个态,阐明公平公正的规矩,且不论真假,最起码在明面上总使人心中宽慰,能够放下各种顾虑和担忧。
又训诫一番,高岳便就要结束,拟让雷周二将,约束降兵。却在此时,连绵的雨丝终于变成了粗线,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倾盆而落,打在人身上、打在地上,弹射起无数的箭头,只一会,整个天地间,似乎都是置于了水气氤氲之下。
大雨兜头而落,许多值守的晋军兵卒有些轻微嘈乱了起来。雨来的突然,校场内常备的雨具,并没有多少,寻常兵卒便低声招呼,纷纷往屋檐下暂去避雨。樊胜也措手不及被淋了一阵,好在很快有兵卒拿来了蓑衣和竹伞,樊胜慌忙穿了蓑衣带上蓑帽,将那竹伞握在手中,上前两步,给台中的高岳遮蔽住。
相比之下,两千降卒竟然表现的还要好些。虽然是没有什么雨具的遮护,更不会有相关待遇,但降卒们没敢喧哗起来,在雨中都站立未动。不过在肆虐的雨点下,不像初时那般军姿挺拔,降卒们纷纷小幅度地耸肩跺脚,甩动脑袋,间或伸出手来,抹去满脸的雨水,有些人已开始茫然的东张西望。
“高将军,这雨愈发的大,剩下的事,交给下面人去做就是了,将军还是早早回转,免得受了湿寒。”身后,樊胜为高岳打着竹伞,凑近了悄悄地低声说道。
校场内越来越有些乱嘈嘈。连带樊胜在内,都是一门心思避雨,不少人心知肚明,再熬得片刻,这分拨降卒的仪式,也就要结束了,赶紧回去热水冲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所有人心思不一,却没注意到高岳早已垮下脸来,住口不言面寒如冰。
军纪如此松弛败坏!高岳痛心疾首,恼怒非常。他目光冷冽的扫视一圈,降兵们也就罢了,但堂堂朝廷军队,大晋王师,上至将官,下到兵卒,在一场雨面前,纷纷暴露出了涣散的问题,关键是大家却都似乎习以为常,没有人当回事。
虽然愤懑,但高岳并不好说什么。降卒们不过是刚刚分拨给他,只是在形式上完成了交割,实际上双方都是陌生的很,这些人不知道高岳的脾性和套路,不晓得高岳极为重视军纪,且身为俘囚,又很是敏感,故而高岳也不好一上来就此大发雷霆。至于在场的晋军,乃是朝廷的军队,又不是他高岳的直属部下,纵使松散,也轮不到他来教育训斥。
说,不方便说,不说,又耿耿于心难以释怀。高岳带着怒气,又看两眼,发现雷七指和周盘龙二人,依然是全身甲胄披挂,头面及身上没有一丝一毫避雨的物事,皆是昂首肃立,站在台侧那初来时站立的地方。高岳观察到,也不断有晋军军官上前来,热心的要为两人披上蓑衣,但雷周二人皆是微微摇头拒绝,目不斜视不发一言。
高岳微微颔首。心中多少有些宽慰。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陇西出来的将士,没有辜负他长期以来的孜孜教导,如此,可唤来给在场所有人展示一下,什么才叫做军人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