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杜辰风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财务资料抱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这才两三天的功夫,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没日没夜地卖命呀。”我开着不好意思的玩笑,表示说万一把你累垮了,冬夜那边我没法交代。
“我查了中科建业近十年来的所有明细收支。舒岚,我想问问,之前的财务总监是谁,人在哪里?”杜辰风的表情稍微严肃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说原来的财务总监叫宋佳,说是大龄产妇休产前假,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记得那会儿好像叫陆照欣帮我跟进过来着,后来连着叶子的病再加上我受伤,压根都分不出神来搞这个。
我说辰风你先别这么紧张,今天既然把话摊到这儿来,我也跟你交个底儿。我们中山建业……以前趟过些什么水我真的不敢打包票。
这公司是我爸和叶瑾凉父亲一手创起来的,现在老一辈走的走了,进去了进了。我这个傀儡皇帝做了三五年,等想着翻身当主的时候发现手下兵缺将寡。
“实不相瞒,辰风你要是依然觉得为难,我也能理解。我跟叶瑾凉和舒颜那是说准了要对炸船的……”
“舒岚我只是就事论事。”杜辰风翻出其中的一叠资料给我看:“以中山建业四年多前的工程事故为分水岭,向上追溯五年,向下追溯四年,你看看你们的工程接手率有什么规律?”
我不太明白杜辰风的意思,因为整个图标走势呈现出的规律再合理不过了。
“前五年呈逐年递增,因为我记得那时好像有个房地产新政,我爸和叶爸赶上了头班车……而以出事为结点,这四年来我们基本接不到大项目,数据呈低谷平缓,偶尔波动的趋势也是很和情理啊?”
“不对,你们常人看这份报表只是看表面数字。”杜辰风摇头:“可你有没有注意到,即便是在业绩最顶峰的这个……这个……还有,”他拿出铅笔圈住三个峰值,然后指给我看:“这三年,工程接单后的违约率也高达百分之二十。
尤其是这一年,整个中山建业因合同违约收获的赔款数额就相当于当年其余零部件销售额的六倍。”
“可是工程来单不比那种简单的商贸,因各种原因导致的违约退单或烂尾十分常见。”我觉得杜辰风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好像也不能拿出来指证什么:“一旦发生纠纷,双方会想办法商议并明责。”
“可是这么频繁的工程纠纷,却没有引起一场诉讼,全部以对方按照合同定价的双倍定金如期赔偿,舒岚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我终于从椅子上跳起来了,第一件事关紧门,第二件事拉上窗。说实话,吓得杜辰风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放心,第一你是我的好姐夫,第二你是我优秀又值得信任的员工。我既不会色诱你又不会杀你灭口的。但事实就是……
“好吧,我承认在我父亲当任的那阶段里,中山建业可能……帮别人洗过钱。”
这是江左易亲口告诉我的。如果没有江半城的撑腰,凭我爸和叶震宽这种国企下海的背景,想要在S市拿地皮,开建业,恐怕是举步维艰的。
所以在早几年那会儿,江半城着手洗身,也向中山建业投了不少产。
至于其他的恩怨,我想还是没有必要跟杜辰风多说了。
我本以为我会吓跑他,没想到杜辰风却告诉我说:“我知道,瑾凉一早就跟我说过。”
“诶?”我觉得我有点看不懂了,我说杜辰风你到底是谁的人啊?
“我谈不上是谁的人,但我有自己的判断力。
早些年的时候,瑾凉提出要我到公司帮他的时候就坦诚地对我说了这些事。他说他希望中山建业的过去可以随着江半城时代的覆灭永远成为过去,而那些不太干净的事,只要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深挖出来,都在民不举官不究的范畴。
他需要找信得过的人来帮他,所以我是他的第一人选。
舒岚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叶瑾凉为你,是可以做到这个地步的。”
我微微垂下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不许我沾水,因为水不干净吧。可是有些爱……信任大于保护,责任大于依赖。
我说辰风我们别说这个了,自从公司出事后,我们中山建业一直在做清白生意——唉,说的可怜点,是连像样的生意都接不到。
“既然我们今天说的这些事你一早就有知情……又拿出这些财报跟我弄什么玄虚嘛,吓得我差点把你杀了灭口。”我拍着胸口,说着不着边际的玩笑。
“舒岚,我今天给你看的这些数据,绝不会是因为你父亲帮助谁谁洗钱就能造成的。”杜辰风目光一沉,我又掉一坑里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中山建业除了表面上的生意,定然还有其他大额收入。从私账以赔款名义往公账上转,大批计入营业外收入的项目里,还有不为人知的黑幕。
因为你要想想看,如果只是单纯帮别人洗钱,为什么每一项实收资本的名目都是清清楚楚的,就连股利分红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是说我父亲还有别的事瞒着我?”我吃惊不已。
杜辰风点头:“我甚至觉得,还有些事就是连叶瑾凉也不知道。所以我前面问你之前的财务总监是谁,因为我想发现从公司出事之前往上推算,所有责任客户方的编号跟本地三级账目都有差异。
我问过财务部的其他同事,她们都说系统在前年升级后,随即打乱生成了新编码。这么一来,我只是单纯想看看那些赔款方的来历都不可行——
除非能找到原来的财务总监,亲自问问她手里还又没有原始名单。
既然你说她在休产假,难道不能联系一下么?”
“你怀疑宋佳?”我抓着办公桌沿,用力呼吸一口凉气:“联系一下应该没问题吧?等我找下照欣。”
杜辰风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怀疑任何人,但我既然答应担下这个职责,就有义务披露公司财务中的一切异常。
虽然我很不认可叶瑾凉要和舒颜结婚这件事,但我依然会把同样的话对他说一遍。”
“辰风你等一下!”
他妈的江左易,是谁告诉你你真的摆平杜辰风这个老干部了!
我叫住他,缓了缓神才开口道:“既然你觉得中山建业是潭浑水,为什么还要搅进来?
你和冬夜,是我寥寥无几的挚友,婚礼上的事已经……
难不成你有什么把柄在江左易的手里?是他胁迫你?”
我不是故意在矛盾迸发的第一时间里就怀疑江左易,只不过……他最可疑嘛!
无论是李冬夜还是杜辰风,都是思路正常且情商智商皆偏高的成年人,怎么可能被江左易的‘人格魅力’打动呢!
连市值三千万的别墅都拿来给我帮忙,这也实在太过了一点吧?
“跟江左易没关系。虽然……”杜辰风告诉我说,别墅的三千万是江左易出资垫上来的。他是用这种方式提前争取到了押在公证处定夺所属的物权。
“这笔钱,其实是他给你出的。”
我说呵呵我猜到了。因为如果有第三方善意的接手人介入,你们夫妻两个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变现,防止李同和莫巧棋他们再出什么阴招。江左易这个人,要良心没良心要信誉没信誉,穷的他妈的只剩下钱了。
“江左易说,没有人能分出心来一直保护别人。你舒岚身边的人就这么几个,他不希望再看到你有软肋。
其实我有想过带着冬夜先离开S市一段时间的。
但瑾凉来找我,说希望我帮你。”
“什么?”我真是越听越糊涂,我说你过来中山建业难道不是江左易的要求么?
“当然不是。”杜辰风回答:“是瑾凉对我说,后面的路,他可能会缺席很长一段时间。既然你执意要这么走,那么不管有多少风险,他希望我能帮你摘干净。”
我倒退两步,轻轻跌回办公椅上。我可不习惯在工作时间里哭得难以自持,特别是在自己姐妹的男人面前,也太丢人了。
“叶瑾凉真的这么说……”
“是的,舒岚,我觉得他还爱你。”
我说我知道他还爱我,可是爱又能怎么样!能不能在一起,不过是一念之差。他决定了,他选择了,他是我的叶瑾凉也可以是别人的!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说这种话做什么?”我抚着额头,埋着肩膀在办公桌上:“这是公司,上百张嘴要吃饭。不是我舒岚一个人的玩具城堡,我不需要他一副保驾护航的虚伪嘴脸。
既然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信任过我,现在又何必老气横秋地装腔作势,让我信任他的动机?
杜辰风如果事到如今你是为了叶瑾凉,才来时刻准备给我擦屁股的,那你现在就去人事部解职!”
“舒岚,除了叶瑾凉,还有江左易,他说……”
“姓江的混蛋又说什么!”我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下意识就拍了下桌子。
“他也说过让我考虑下来中山建业,他说……因为你现在快成了惊弓之鸟了,我是自己人,能让你在很多地方安心。
他说只要你安心就行了,剩下的事他来做。”
要不是看在杜辰风真的长得很帅的份上,我差点拿茶杯泼他了。
我说我是你的老板,我是中山建业的董事长。今天在办公室上谈,咱们说的是高大上的公事。你把我弄成个优柔寡断的怨妇形象,算几个意思?
“你到底是叶瑾凉的说客,还是江左易的鹰犬啊?”
“我就不能是单纯地为了帮你么舒岚!”杜辰风提高了声音:“瑾凉早晚要成为别人的丈夫,江左易心怀什么样的鬼胎又有谁知道。
表面上看起来,两个男人都爱你。但你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相信谁?
你连我这么个客观的朋友都不愿相信,你没有自己的底牌和战队,你怎么跟别人打!”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也在这个办公室,杜辰风对我说的这番话……陆照欣也对我说过。
如果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领导能力与人格魅力值不值得别人为我卖命,那便连收买人心的资本都没有了。
擦了擦失控的眼角,我说抱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我看轻你杜辰风了。
送走了我的财务总监,我拿出笔记本,在陆照欣的名字下又加了三个字。
我想,我真正要确定的,不是谁会帮我,而是谁是我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杜辰风今天给我看的账目……好像真的藏了很大的玄机。
就在这时,詹毅突然就敲门进来了:“舒总您有空么?有两位警署的人说想来见见您。”
警署?!
我最近神经都有点衰弱了,一听到医院啊,警署啊,这种带有又暴力又绝望的机构就浑身发抖。
我说带进来吧,警察找我我难道说不见么!
“您好,您就是中山建业的舒总吧,我们是市刑警队的。”
一听是刑警,我觉得事情要不简单了。
“是这样的,”其中一个警察单刀直入地向我表达了来意:“我们是想来调查一下,宋佳女士是在你们公司担任财务一职是吧?”
“啊,她在我们这儿有几年了,出了什么事?”一股不祥的预感怨念而生,我打了个寒噤,正襟危坐。
“她和她的丈夫都失踪了。家里人报的警,说最后一次联系,已经是一个多月前了。”
“失踪?!”我说詹毅你去把陆照欣叫过来。
“陆经理今天不在。”詹毅回答。
“不在?她去哪了?”
“没说。上午来了,好像下午就出去了。”
我以为她是不是临时有点私事,就没想那么多,先招待两位警官落座,说让詹毅上茶过来。
“是这样的,宋佳是我们这里的财务总监,但在一个多月前,她提出自己因为是高龄产妇,所以需要提前休产前假。
于是办理了长病假手续,是我们的人事经理亲自接手的。你们要找她谈谈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她。”
“但是据可靠线索声称,宋佳和他的丈夫早就有打算偷渡出国,联系了境外黑产院,希望在那边生子。所以我们现在怀疑,她既然身居财政要职,有没有可能在工作岗位上动了些不法手段——”
我听明白警察的意思了,有好些人故意隐瞒自己怀孕的事实,来到他国生产骗取绿卡,同时身负经济罪案,相当于潜逃。
可是如果宋佳真的动了公司的账目,不可能到现在还没能查出来吧?
“再把杜辰风叫进来一下。”我皱了皱眉,向警方解释了一下,说我们公司内部按季度对账,今年的年审还没开始。所以可能暂时还没有发现账目有没有异常。
我说辰风,你不是我的人么?这会儿马上就有机会让你向我表忠心了。下周一之前,查出账目上的空缺,然后我们要配合警方立案。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