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站在光影交错下的一步之遥里,准备好的扑面拥抱早已折损在刚刚的一场交锋之中。
我说我并没什么想对你说的。只有小零,按照凌雪的遗愿,我想要带他离开。
“舒岚……”江左易只是叫了我的名字,却没有进一步的表态。
我说事到如今,你还不能下定决心么?江左易你还要废到什么时候!
站在身侧的凌楠只是一如既往的扶正了眼镜。整个过程他只抛饵,不抽杆。就如这些年来幕后的一手擎天,却能让鱼儿在整个水面下汹涌着自相咬啮。
“舒岚,”江左易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有力的虎口轻轻一收:“我们走。”
“舒阿姨!”二楼的露台上,穿着小小黑西装的男孩冲我招了招手。
他今天很漂亮,很帅气。修剪整齐的头发贴着圆圆的小脸,咕噜噜的眼珠又黑又亮。
他手里捧着的,是凌雪的遗像。黑白分明的底色上,笑容甜美而倔强。
对哦,今天的葬礼,他怎么可能不参加呢?
“小零!”我拨开面前的男人,上前扑跑了两步:“小零!跟舒阿姨走好不好?阿姨带你去找叶子……叶子好想念你的。”
“舒阿姨,帮我问问叶子,她会等我长大么?”我以为这是一场错觉,谁叫孩子稚嫩的声音和与这稚嫩声音不相符合的口吻,一下子就冲破了我的泪腺?
我说会的,你是她最重要的朋友,她无时无刻不再惦记着你。
“你跟舒阿姨走好不好?我们一块回家,叶子答应你了,以后再也不会让笑笑欺负你的。不打你,不咬你,她收集了好多漂亮的贴纸……”
“可是,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能让我陪陪他们么?舒阿姨,让叶子等我长大好么?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我的话音哽在喉咙中,怎么也咽不下一句允诺。几岁大的孩子,他们懂什么是天长地久?以为牵了手的就是一辈子的约定,却常常只因为一次搬家,一次来不及的告别而永远错过。
——直到江左易的手轻轻揽住我的腰围,将我推动。
“走吧舒岚。”他对我说。
我却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横在那夕阳侵染的视线里,竟怎么也无法把目光从孩子的脸上移开。
就这么被江左易拖曳着与凌楠岿然不动的身子擦肩而过,我听到他这一句硬冷的声音就像从地狱深层爬出来:“凌楠,我们两清了。下一次,我举枪的手不会再颤抖。”
“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我看到凌楠冲着二楼的楼梯间挥了一下手,抱着照片的小零哒哒地从上面跑下来。他扑到那男人身前,一只怯生生的小手拉了过去。
教堂的夕阳静谧而悠长,从六面彩色玻璃窗齐齐落进,照在那一层层铺开绽放的白玫瑰上。
“走吧。”江左易再一次对我说。
“可是……”
定格的时间就好像专门为那可悲的一家三口所准备。我纵有千言万语,也无力去打扰。
“舒岚,走……”江左易拖着我的袖子,一路上都在妨害着我的一步三回头:“走!别看……别回头!”
他用一如之前般令人无法拒绝的口吻命令着,让我不得不遵从,又无法不多问。
“江左易,你就让小零跟他在一起么?你——”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哭了呢?
仰起头,我看着江左易那双茶色的眸子下,瞬间就像打入了水汽一样膨胀出透明的光。
我尝到过他的泪水,却从没看到过他的泪眼。
他流泪的样子真的太让人心碎了,轻薄的唇角紧紧抿成细线。压抑着抖动的喉结,没有哽咽,也没有啜泣。像静止的河流,像冻结的泉眼。
我拉住他的手,不停地问他为什么?
可他突然就暂停了脚步,食指压住唇边,压住隐忍的呼吸。
我本能地噤声。细细聆听这下午三点的远郊,春暖花开的时节里,鸟语声声,就像——送别的挽歌!
轰得一声!巨大的热浪几乎要把我的身子像纸鸢一样推出去,江左易抱住我,在草地上滚出浪漫激荡的弧度。
他的身子很沉很重,唇边淡淡的薄荷水还是那么熟悉。
我睁开眼睛,想要去确认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时差。
面前那残破的教堂,滚滚的黑烟,浓重的火焰,一团团一簇簇的,瞬间把我的理智和信念全击溃了。
爆炸了?
刚刚那声爆炸,是从教堂传过来的?
我跪在地上,双手撑在春泥里。一秒两秒三秒过去,突然就像疯了一样往前扑爬——
“小零!小零啊!!!!”
“舒岚!”江左易拦腰截住我,双臂用力匝住我的腰。他逼我把头埋在他胸膛,却被我横冲直闯出丧失理智的力度!
“你放开我!小零!!那个疯子,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江左易,你就这么……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么!”
“舒岚,这是凌楠的选择。”
“他有什么权利这么做!他有什么资格带走小零!不管是做兄长还是做男人,甚至做父亲——他除了把所有人往疯里逼迫,往死里驱赶,他还能做什么?
江左易,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你已经放弃了那个孩子一次,还要再放弃他第二次么!”
我发狂一样地厮打着他,哪管他从泰国回来时身上还带了多少伤。我执着的是什么?是凌雪临死前对我的嘱托,还是叶子纯真的双眼里对我的期待。
我眼前挥散不去的,更是那孩子笑道最后的两个浅浅酒窝。
黑白的小西装下,对‘家’之一字的向往,对承诺不知深浅的许下。
我不知道江左易用了多大的力气,又或者是我自己拼了多少疯狂在反抗。
“舒岚,我求求你……我真的救不了所有的人。
就让他们一起走吧,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了!”他抱着我,用力紧匝着我的肩,搓得我浑身骨骼都在痛:“我只要你,我就只要你!!!”
“江左易,一定要这样子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把所有的事都落幕至此?”
我捧着他满是泪痕的脸,拨开层层怨念下的干扰,却怎么也挑不出他的心是什么颜色。
原来,比与魔鬼为敌更可怕的事,是曾与魔鬼为伍。
原来,比人心更可怕的,是已经千疮百孔却不得不再做两难选择的人心。
“舒岚,这是最适合凌楠的退场方式。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全部带走。
他输了,从我把泰国的事一一摆平,活着回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输了。
他的武器不是拳头,而是我的愧疚。愧疚用完了,我会毫不吝惜自己的拳头。所以他赢不了我了…”
我吃吃地冷笑,我说我不懂你们的规矩,那些江湖道义,那些行事规则。我只知道,因为你没有把刀落在该死的人的脖子上,害了多少无辜的人枉死?
“我只想给他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就用小零的命去换么?”
“我从来没想过要用任何人去换!但事情失控成今天这个样子,并不是我能预见到的!
如果用我一条命就能制止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仇恨和疯狂,你以为我会吝惜么?
如果不是我义父留下的那些线索,我甚至都挖不到翻盘的角度——”
江左易抱着我,由着我挣扎,却始终不肯放手:“舒岚,我不赢。你们就都会死。
我面前摆放的事只有凌楠的游戏规则,我必须要陪他玩下去,你明白么?!
你可知我义父死后,时局有多混乱?他手下留了多少人,各个心怀鬼胎,在凌楠放出的流言蜚语中,人人鬼鬼掺杂在一起,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中,我要活着回来,需要以什么为代价?
我救不了阿雪,也救不了小零……因为我赢不了一个用血缘填作人肉炸弹的魔鬼!
而这个魔鬼,他亲手与我共建的帝国,亲手落定的一坐迷宫。舒岚,能支持我走出来的,只有你……”
“是啊,你终于回来了。”我抱着久违的体温,已经记不清自己洒了泪水在彼此越靠近越绝望的胸腔之中:“我以为你赢不了,以为你终于会倒在他一手设计的前途未卜中。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就这样废了。再坚硬的拳头,也抵不过从心里滋生的柔软,我以为你无法对他拔出枪。
可是我说你回来了,我很欣慰。在你和凌楠的这场赌局中,无论输赢,阿雪和小零都是被你一开始就放弃了的。对么?”
“是,从我选择你的那天起,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江左易扶着我的腰,慢慢跪坐下来。他惨白的脸上刻着疲惫殆尽的色泽,湿润的眼眶里装满真挚又坚定的光。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与博爱,爱过了错过了我都不后悔。
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我不能被敌人用自残方式洒出来的鲜血蒙蔽双眼。
我爱你,就爱不了其他人了。”
“江左易,你不后悔么?江左易,我值得么?”我抱着他的肩膀,
我不想用刀再去剜他的心,也不想再逼迫他更苦更痛。
可是眼前的烟火尚未平息,亡魂在半空中还有无辜的余热。
我说我理解不了你的世界,真的,理解不了。
“我后悔,可是你值得……”江左易的泪水是那么滚烫的,沿着我的脸颊混合着茫然的轨迹,一片片浸润了我们越想靠近却越拉越远的距离。只因我越来越柔软的身躯放下了防备,而你你浑身布满了荆棘。一拥抱,彼此都会鲜血淋漓。
“江左易,我们还能在一起么?我们还有缘分,还有期望么?
这的确是最适合凌楠的退场方式,到死都留给我们一个无法逾越的遗憾。他到死都没能放过我们——”
“不会的!噩梦总是会过去的,舒岚,再也没有障碍了,再也没有危机了。我说过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就什么人都不欠了!
我只求你别再扯我的心,我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