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击。青苗贷和农田利害条约皆是与农有关,可不可以将两事归入司农寺?”吕惠卿提议道,又笑着加了一句,“陈旸叔总不能说把司农寺也撤去吧?”
“……吉甫这个建议很好。”王安石考虑了一下,便点头赞许,“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头,却无实职。所有的事务,全都给中书门下管了。但只要名头在,重新运作起来也没人能说二话。就这么办……”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
变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这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讨论着,王安石闭门不出,耽误下来的政事实在不少。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灯油已经添过了两次。
王安石继续问着章惇关于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曾布则是专心致志的凑过去听着。吕惠卿比章惇还要了解三司条例司,也没心思听他说。坐了许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经僵硬的腰骨,不经意间,却见到王安石家的一个老家人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吕惠卿着暗叹,王安石御下太宽,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回头听得聚精会神地王安石,吕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唤过来轻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仆知道吕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瞒他,回道:“相公找的韩官人来了,三郎正在偏厅陪着他。”
“韩官人……是韩冈?”说起‘韩’姓,吕惠卿第一个想起的是韩琦,接下来是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但会被王安石赶在夜中找来,又只够资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个从秦州来的韩冈。
老仆点了点头:“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再等一等。”吕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皇城内外的争斗。比起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这些老奸巨猾的对手,能报出一顷四十七亩这个数字的窦舜卿,实在蠢得可爱了。王韶若是连他也斗不过,还是干脆收拾行装回乡去养老好了。
听到王家老仆转述的话,韩冈便坐下来静心等着。王安石府的偏厅空荡荡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诡异风声呼呼作响,火盆和油灯发出来的光跳得厉害,幸好身边有人作陪,才不显得鬼气森森。
韩冈与王旁隔着一张几案,同坐在一张长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进来,韩冈了他一眼,却发现还是方才的老仆。难得王家就没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进来的时候,韩冈也的确发现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气不足,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起来有些破败。
若是王韶那样离家在外为官的八品官倒也罢了,王安石这样的一国参政竟然只养了几个家仆,这简朴实在是难得一见,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称的阎罗包老,也差不多。
韩冈一向尊敬清正廉洁的官员。王安石不尚奢华,不纳妾室,不好钱财,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学,每一条都让韩冈肃然起敬。但这不代表他乐于与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极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视比天高,而强求他人与他一般遵守,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偏执狂。律己严,待人也一样严,韩冈了解到的包拯便是这样的人物,后世传说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执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与王旁寒暄起来,就有了些顾忌。
不同于他父亲那张著名的黑脸,王旁长得并不黑,反而是皮肤白皙,而且上去少了点血色,大概身体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对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得很阴沉,没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论名气,王旁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长。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轶事,与司马光砸缸,还有文彦博树洞捞球,同样是韩冈在童年时就听过的历史故事,在此时也是广为流传。而且韩冈还从王厚那里听说过,王雱十三岁时,听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当即便说‘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论见识,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说了一阵久仰大名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王旁喝了两口茶,问道:“听韩兄口音来自关西,不知是哪一路州县?”
韩冈一听,心中生疑,‘怎么王安石一点公事都不与儿子讨论?’同时顺口答着:“在下来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内铨递家状的。”
“秦凤?是熙河?王韶?”王旁声音冷不丁的尖锐了起来。
韩冈觉得王旁的口气有些不对,再想起王雱少年时便倡导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点猜测。他故意笑着:“还要多谢尊兄。若无尊兄首倡开拓熙河,此事也难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韩冈就着王旁的脸色一路阴沉下去。韩冈暗地里为之叹息,有个太过出色的兄长,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旧日也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了。家严用事,皆自有主张,亲族从不得预。不论是支持开拓河湟,还是提拔韩兄,都是家严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韩冈都要多谢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负。”
“也是韩兄才华卓异,家严才会另眼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