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顾海礁的话题开了几个来回,气氛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紧张了。
唐笙看着桌上的茶都凉了,起身道:“我再去倒点热水,要不,姨夫您看看电视?”
“阿笙,你先别忙着走。”顾海礁知道唐笙这是没啥话说了,怕尴尬。但他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回去,“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但这话,暂时不想让你姨妈知道。”
难能看到姨夫如此认真的表情,唐笙心里打起鼓。
***
“怎么会这样?”站在工厂生产前线的一台仪器前,白卓寒身穿防尘服,对负责跟料管理的技术人员质问道。
昨天晚上,韩书烟这边突然来电话,说投入生产的这批原材料出现了质量问题。
现在在车床上的十吨半成品已经凝胶成型,但里面的杂质含量足足比样本高了三十倍!
这批护肤品是承接上年底项目的一笔大单子,如果在白卓寒手上出了披露。不是引咎辞职,就是引颈自刎了!
“白先生,我们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原材料进境的时候包装都是完好的,质检时也没有发现异常。但今早溶解分离后,凝固态就比试验时要长。”产品经理一头冷汗地解释道,“于是我叫人连夜去分析了样本,发现好像是因为那批二级水杨酸里面掺杂了滑石剂……”
“你说是海山日化的水杨酸有问题?”白卓寒心下一凛。
“从专业角度来解释的话,滑石剂却是能让原料保持一定的色泽和细感。所以市面上有很多生产商,本身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生产杂质度在0.3以上的水杨酸。于是就用这种小聪明来提升产品的虚假品质,以二级冒充一级,来提高价。
基本上,就跟打了蜡的苹果或者注水猪肉的意思差不多。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向生产商进行索赔。
但是,也不排除一种情况,这东西辗转经了好几手,是别人故意加进去的……”
白卓寒沉默了好久,他飞快地在脑中运算了一组数字——
这次的意外,到底给公司带来了多少损失?
十吨半成品,除去运费,人工,材料成本,甚至要考虑一旦耽搁交货后产生的滞纳金和违约金。
三千万,还是毛算的。
“白先生,工厂那边暂时停工了,还在等您的决策。”韩书烟这次是跟他一起来的,当然,上官言也跟着。
坐在酒店的行政桌前,白卓寒已经头痛了半个多小时了。
“我认为,这件事还是应该找海山日化说清楚。包装是完好的,产品配料和出场档案都完整。他们没理由推卸责任。”韩书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三千万……”白卓寒揉着太阳穴,目光犀利如刀,“你是想要顾海礁赔掉裤子么?更何况,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一整个圈套,从三家供货商并购,从唐笙的邮箱被盗,从那个什么远东商贸突然插了一脚——
我感觉我们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白先生,您是时候该把白天翼送到老先生面前了——”
“不,白天翼他没有这个脑子。”白卓寒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袅袅烟圈萦绕成一朵愁云。
“可是白先生,我们现在没有时间破案了。先想办法怎么止损才是关键,”韩书烟提高声音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锅丢给海山日化,然后再找白天翼的证据。否则下个季度的报表,会让老先生十分失望的!”
“你好像很希望我叫顾海礁来背这个黑锅是不是?”白卓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白先生,我是为了公司着想。”
就在这时,上官言敲门进来了。韩书烟皱了皱眉,转身退了出去。
“Steven,其实我觉得她说的并没有错。”上官言对白卓寒道。
“我叫你来,不止是泡妞吧?上官你现在是在跟我倒戈么?”
“正因为我的职位是你钦点的首席风控师,我才站在最客观最合理的角度跟你分析利害。”上官言难能如此认真,据理力争的气场让白卓寒都觉得有些压迫。
“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现在并不重要。欺诈还是受骗,这些可以交给警察。但对于此时的圣光集团来说,难道我们真的要自己咽下这三千万的苦水么?
你听我的,先发公函出去。公对公地向海山日化要求索赔,剩下的屁股我们慢慢擦,亏钱事小,但我们千万要先明哲保身——”
“你别说了。”白卓寒一拍桌子,烟灰炸满一地:“起草一份协议补充声明,就说海山日化与白氏的合约,延伸到产成品质量一切保障的收购优先权。一切产品质量问题,由白氏替他担保。”
“白卓寒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上官言简直被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仔细想想,我们现在根本就不知道这批货转了多少人手,人人都有可能有猫腻。
你怎么敢保证那个什么远东商贸没有留一手?如果他特意扣了几箱货留作证据,日后再咬顾海礁以次充好。你现在想保顾海礁,将来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唐笙的姨夫!”白卓寒大吼一声,“这三吨的原材料本来就是他贷款按订单给我们圣光备下来的!如果这个时候我不帮他扛,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是认真的?”上官言哑然失声。
“是。”白卓寒脱力地坐回椅子上,“于公,我知道该怎么脱身。但于私,我不能那么做。
他们是我太太最重要的亲人,如果真的出了事。唐笙怎么受得了?
现在敌人算计的如此精准。这刀山火海,我也不妨下去闯一闯。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真想见见弟妹,”上官言抽了抽嘴角,“好奇很久了,能几次三番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下周末你就能见到了。”白卓寒靠在转椅上闭了闭眼,疲惫延伸了他修长的四肢,“下周末,公司要去拍pretty-ice的第一组主题宣传片,我安排书烟做了个team-building(团队建设活动),让两个部门的人顺便过去马场郊游放松下。
你可答应我了,男主角你来做。”
“那女主是韩书烟么?”
“当然不是。就她那个面瘫脸拍香水广告?别人还以为我们卖的是502胶呢!”白卓寒揶揄了几句,又说:“是研发部的一个美女,我太太的好友。你也可以顺便……稍微帮我盯一下她。”
“Steven,你身边的水里,到底有多少王八啊?”
“小心驶得万年船。”白卓寒呷了一口茶。他并不觉得冯佳期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能搞出什么花头,但是她哥哥冯写意可就说不定了。
“anyway,你想死,我大不了先陪你挨几刀就是了。”上官言摊了摊肩膀,“话说,那现在机床上的十吨半成品,你打算怎么办?”
“销毁。”
“拜托!你真想自己掏这三千万啊!”
“废话,这样的产品要是强制送到市场上,你想圣光几十年的牌子一夜间倒掉么!”白卓寒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去帮我安排一下,把我在A国那套复式公寓卖掉。”
“A国的房子?卡曼庄园那套?我记得现在市价应该有四千多万了。”
“不是那个。”白卓寒停顿了一下,“那套是我买给卓澜的。我说的是市区的那间公寓,差不多能换个两千万。
我手里再跑些股票,也能凑五百多万。你拿去找个信得过的生产商。记着,质量第一。选购一批跟圣光配料最接近的批护肤啫喱半成品,十吨。月底前一定要换上去。
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知道。”
“OK,OK。”上官言应承了下来,“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这件事风头过了以后,我建议你把海山日化收购过来。反正都是一家人,这样做可以减少好多分控风险。顾海礁能一劳永逸,你也不用担心再有人到处打主意。”
“没用的,顾海礁这个老顽固。不仅喜欢赚钱,还喜欢骄傲地赚钱。之前我们想要在他的来料品下加个二级抬头商标都不行。他说海山是他父亲留下的,就算有天垮了,那也要进顾家祖坟的。”
上官言神色突然变了变,侧着头摆了个黑人问号脸。
“Steven,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这么骄傲的一个老顽固,他有可能在女儿死了以后,硬逼着自家的外甥女去爬女儿男朋友的床,借以寻求联姻和商业利益么?”
上官言的话仿佛一击重锤,直接炸在白卓寒的天灵盖里。
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可是唐笙的话等同于默认,梁美心的说法也没有直接否认。
这本来就是一件不太好启齿的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别扭了这么久。他也没可能直接跑到顾海礁面前去问,是不是你给我下的药啊?
“你先自己想想吧,我去安排——”上官言推门一瞬,旋即又转回身来了,“不对啊!差点被你给我套里面了。这十吨新货少说三千万,你才给我两千五,剩下的怎么办!你卖身么?”
“剩下的跟你借啊,兄弟不就是等这时候拿来坑的么?”白卓寒不厚道地笑了笑。
然后听到上官言一边关门一边骂了句shit。
白卓寒觉得头很疼。可能是昨天一夜没睡的缘故,也可能是刚刚用脑过度。
但他考虑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打出了一个电话。
“麻烦帮我预约一下DR.SMITH。是,我想约下个月初的复查,登记的病例是Steven.Bai。我就是本人——
哦,手术是他做的。两年前复查时情况还很稳定,也没有恶化迹象。但是最近痛得频繁了些。”
***
“姨夫,我没太听明白,您是想问,茵茵姐出事的时候,我……我有没有看清那辆肇事车的状况?”听完顾海礁的叙述,唐笙有点蒙圈,“什么叫状况,您是指什么?”
“当时司法鉴定,肇事者是个年轻小伙子,拉了一车的货,疲劳驾驶所以刹车踩得太慢。”如果不是心有不甘,顾海礁绝对是不愿意再一次回忆女儿去世的那段岁月。
一场车祸一场梦,就算肇事方下跪磕头痛哭流涕又怎样?
“这些事,当初警方不是都已经出具鉴定了么?”唐笙不太明白,姨夫突然神秘兮兮地跟自己说这个事,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吧?
“唉,阿笙,这事我也只能自己跟你说。那个肇事的小伙子叫胡杨,当时也没比你和浅茵大几岁。发生事故后,他给判了七年。可能是表现得还算好,今年就要减刑提前释放了。
本来,我是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人的。刚开始进监狱的时候,他每个月都会给我和你姨妈写忏悔信,我看都没看。但你姨妈心软,每次都是一边流泪一边看完的。他坚持了三年多,你姨妈终于开始给他回信了,再后来,我也想得开了,浅茵已经不在了,人家一念之差,毁了我们也毁了他自己,再执着下去也于事无补。
之前有次偶然听说胡杨家里的老母亲病逝了,到走也没能看到儿子一面。
你姨妈心善,就替他去家里看了看,才知道那孩子也是个穷苦出身的。
于是我跟你姨妈就留了几千块钱,让他们家人把老太太后事办一下。
也算不得什么以德报怨,全当给浅茵在那边,多找个人照顾照顾吧。”
唐笙点点头,她知道姨妈和姨夫本性都是善良的人。
“那后来呢?那小伙子一定很感动吧?”
“是啊,听狱警说,他在监狱里感动得泪涕横流,还说将来出来了,一定要当牛做马报答我们。但是我和你姨妈就说,只希望他日后好好做人,报答什么的就免了吧。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胡杨托狱警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提前释放,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出来了。想见见我。
我当然是不答应的。这种事么,时间只是让人平静了,却不可能真的减少痛苦。你说我还有什么必要跟他见面?
我就说我女儿死了,哪怕你真的是当牛做马她也会不来了。各自好好生活吧,见面就算了。
但是他坚持,说有很重要的话,要当面对我说。”
“很重要的话?”唐笙也觉得奇怪,“如果是道歉忏悔什么的,这些年也说得太多了吧。”
顾海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啊,于是就同意了。算了算时间,我还专门推掉了其他安排,打算那天派公司的车过去接他呢。”
“结果呢?”唐笙心里一凛,她觉得这样的事,一般过后都会有转折点。
“他死了。”顾海礁叹了口气,“就在即将释放的前三天,不知道在狱中吃了什么东西。闹出很严重的肠胃炎,先是送去保外就医,后来病情太危机,就往市里的中心医院调。路上就死了……
阿笙,你觉得这回是巧合么?”
唐笙重重地摇了两下头:“我……我觉得不像。”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胡杨一没有钱,二没有身份地位。这样的人,每年冬天在T城冻死多少都没有人管。监狱里也怕担责任,草草解剖火化,什么都没剩下了。”
“所以姨夫,你是觉得,胡杨想要跟您说的话,很可能与茵茵姐的车祸有关?他突然死了,也有可能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唐笙觉得不寒而栗。
这么多年了,他们沉浸在顾浅茵死亡的阴影中,除了思念就是自责,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这场车祸可能另有隐情!
“阿笙,我这几天怎么都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茵茵小时候的模样。穿着个小连衣裙,一边跑一边喊我爸爸……”说到这,顾海礁的眼圈有点红了。唐笙心里也不好受,赶紧抽了纸巾给他。
“我就想啊,阿笙,当时车祸的时候就只有你和茵茵在一起。这个撞人的小伙子,他到底什么表现?有没有什么异常啊?你现在,还能回忆起来么?”
寒冬腊月,飞雪街道。
“我去买奶茶,小君喜欢香芋,阿笙你要什么?”
“啊,原味就行了。”
这是唐笙与顾浅茵在这世上最后的对话——
姐姐的笑容还僵在脸上,低头去口袋里摸零钱。貌似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空隙,一辆集卡高速冲撞过来。
顾浅茵的身体就在唐笙面前飞了出去。
落地的时候,砰一声。
跟白卓寒把鸡蛋弄到微波炉里爆炸,差不多声响。
唐笙在原地愣了几十秒,最后几乎是跟那个从车上下来的肇事者同时冲过去的。
顾浅茵的身体软的像糖稀,漂在那一片刺目的鲜血里。
她还能说话,还在对自己……交代遗言。
而那个撞人的小伙子貌似就跪在旁边,抱着头大哭。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也……
我也什么来着?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没看到你?
唐笙觉得脑子有点乱,细节实在有点想不起来了。但回忆太过真实,眼泪终究止不住。
“阿笙,算了,想不出来就算了。”顾海礁看到唐笙流泪了,心里终是不忍。
“我也是心里藏了个疙瘩,今天才想找个机会跟你问问。这事,你先别跟你姨妈说。包括胡杨的死,我都还瞒着她呢。她心事更重,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难受多久。”
“你们聊什么呢?哟,阿笙怎么哭了啊?”说话间,梁美心端着菜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
“啊,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我……我很开心姨夫愿意原谅我……”唐笙擦了擦眼泪,挑起笑容。
“你呀,这么大人了还是老顽固,看把我们阿笙委屈的。”梁美心把菜送上桌子,“好了快点洗手吃饭。今天烧了当归羊肉汤,海礁,你多吃点哈。补肝的。”
就在几人准备上桌开饭的瞬间,门铃突然响了。
这个时候,谁会来啊?